第28章
吳發財聳肩攤手,一臉哭笑不得,亦步亦趨追上去,好聲好氣地哄道:「爹,不是這意思,好好的耽擱你吃飯幹嗎?真有什麼大事兒我再請你出馬成吧?」
馬車裡靜悄悄的,顯然是沒人買他的賬。
發財討了個沒趣,抄上馬鞭,坐上車沿:「诶,得咧,走吧,咱爺倆一塊兒去。」
「對了,寶兒,我洗的米,那悶的臘肉飯,給我多留點。」說罷他低喝了一嗓子,趕馬出了巷子。
我悄悄罵了他一聲不要臉,回後廚取出海碗,給這個不要臉的盛滿了臘肉飯,壓滿了渾圓的頂,擱在蒸鍋上溫著。
飯桌上阿爹問起,我簡單說了句,大家都沒怎麼在意。
常年做生意,不可能避免所有的東西都沒問題。
客人買回去的布有問題退貨的,我送飯或是看店時,也見過。
更有甚者,同行相欺,故意將買回去的布磋磨折損,做成有問題的模樣上門來找茬。
不過這都不是大問題,發財都能處理得很好,總能給客人一個說法,給歹人一個啞巴虧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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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回好像不一樣。
他去得太久了。
晚飯過後很久,阿爹阿娘已經睡下了,我坐在院子裡等他。
夜幕四合,倒扣在院子的四個角,仿佛一塊純黑的布匹。
我從發財那裡知道,黑布是比彩布要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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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最難上色,也最難保色,是最容易褪色的極其難看的顏色。
而今我頭頂正有這麼一塊兒純粹深濃的黑布,黑得能吸入燈燭的光線,黑得發亮,像是材質上好的蠶絲錦緞。
灶上的飯,我已經添了兩回柴火了。
等到連炭火都快冷卻的時候,我決定出門去看看。
提著燈籠走到他回家必經的巷子口,我撞到了花兒。
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明明看到我這麼大個人提著燈籠也不曾看到。
燈籠被他撞得晃來晃去,明黃的燭火晃晃悠悠,映著他因為瘦弱而崎嶇嶙峋的臉頰骨骼。
花兒拉著我的袖子:「寶兒姐!發財哥和老爺子給抓進牢裡了!」
燈籠又晃了起來,這回不是誰撞的,我死死地捏著它的木柄。
我反手按住了他發抖的手臂,吸了一大口冷涼的空氣,無論如何也要在這個慌了心神的半大孩子面前穩住心神。
「你先緩口氣,我們先去府衙的監牢,路上仔細說說怎麼回事。」
我們轉出了巷子,四周開始燈火通明,人聲沸耳。
對於街市來說,此時尚早。
到了明處,我才看清楚,這孩子,一身的血。
袖口,後背,前襟,有些是濺上去的,有些是蹭上去的。
這是誰的血?
花兒無聲地哭,並不出聲,隻哆嗦著肩膀一個勁兒用手背抹眼淚。
他說:「寶兒姐,他們帶了好多人,他們打人,那麼多人,真是往死裡打……發財哥和他們打了起來,現在人都給官兵抓進牢裡去了。」
我心悸得無法喘息,隻能拼命攥緊了提燈,拽著花兒的袖子往府衙的方向徒步疾行。
「花兒……花兒……聽姐說,說仔細些,為什麼會打架?他們要賠錢,那就賠他們好了,發財不會不懂這個道理,怎麼打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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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兒說發財和爹去到店裡時,店裡人還不多。
隻有兩個侍從模樣的人捧著好幾匹慘不忍睹的布。
發財查了賬簿,發覺這布是三日前賣出去的。
三日前賣出去的布,無論如何磨損盥洗,都不至於如此破損褪色。
兩人嘰嘰歪歪不肯走,就要他十倍照賠。
發財不願意,這批布是店裡最好的,當日足足賣出去六匹之多,十倍照賠不是小數目,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出來。
且這兩人橫豎看著都像是故意來碰瓷的。
發財先是好言安撫,又是請他們喝茶,又是要補送布匹,兩人都不肯依。
發財和爹商量著,這伙人大概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非要拆穿了才肯罷休。
兩人於是取出一匹一模一樣的布匹,當著他們的面兒揉搓下水搓洗,如此反復多次,依舊完好如初,並不存在起毛褪色的情況。
那二人一看,竟幹脆一口咬定店裡是真假混賣,偷偷賣了他們殘次品,如此一來,就吵鬧得更加無法調停。
嚷吵間不知為何一下來了好些人,為首的旁人稱他三公子。
底下有溜須拍馬的下人叫囂道:「這些布是三公子買來孝敬老夫人五十大壽的,如今可是當著許多賓客的面兒,大大的丟了份兒,惹怒了公子,你們這店砸了也罷!」
發財爹登時急了,這店是他好些年的積蓄和心血,如何能砸?
那群人抄起棍棒,衝進店裡打砸,發財和爹,還有花兒奮力阻攔。
雙方避無可避地衝撞起來,那些原本落在木架布匹上的鼓棒,漸漸地轉移到他們身上。
花兒告訴我,發財看到苗頭不對,就讓他趕緊跑,往死裡跑,不能回頭。
他不過惶恐遲疑了一會兒,就看到那些人揮舞起棍棒,下了狠手地圍著他們打。
血濺了他滿身,喚醒了他懵懂的逃生欲,然後頭也不回地一口氣跑來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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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確定關在府衙的監牢嗎?」我再三向花兒確認。
花兒連忙點頭,哆嗦著唇:「寶兒姐,我聽人說……那是侍郎家的公子,我們是不是招惹了什麼大人物?」
「怎麼會?」我想要努力向他擠出一絲安心的笑,卻發現做不到。
「我們能認識什麼大人物,巧合吧……花兒,這位侍郎姓什麼你知道嗎?是姓劉嗎?」
花兒搖頭:「好像是姓齊。」
「不姓劉……」我駐足在監牢門口,心裡滿是忐忑不安的困惑。
我們上前和看守的官兵打聽消息,並將身上僅有的現銀都悄悄塞給了他。
他告訴我們,傍晚時分確實收押了兩個襲擊侍郎公子的暴徒,如今分別關押著。
我聽罷反倒定了心神,這至少性命是暫時無虞。
「官爺,怎會是襲擊人的暴徒呢,我們不過升鬥小民,給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襲擊侍郎公子啊。」
看守不耐煩地道:「這我哪兒知道,大晚上你倆不要到處闲逛!」
我出來得太急,沒帶什麼銀錢,四處摸摸,還想再多從他嘴裡撬出點東西。
摸到頭上的銅簪,我想取下來,想想又舍不得,且真不值幾個錢,這看守未必瞧得上眼。
「我眼下不得空,得先回去帶點銀子來,想辦法和他們見上一面。花兒,你先回鋪子去,店裡給他們砸成什麼樣了,總得有人看著,你先回去叫了伙計一起收拾著。」
我和他在監牢門口分道揚鑣。
一路狂奔到宅子,還未敲門,阿娘就給我開了門。
她推著阿爹,滿面愁容地站在門廊裡,身後是小孟一家人。
大家面容疲倦,用擔憂的神色關切地望著我。
我狂跳了一路的心突然就寧靜了幾分,尋到了空隙喘息。
小孟說:「發財哥爺倆一直不回來,我們擔心,讓大哥去瞧了,說店裡給人砸了,你又忽然不見,到底怎麼回事?街坊說跟人打起來,抓進官府了,是真的嗎?」
我口幹舌燥地叉著腰點頭,緩了口氣道:「我需要錢,不知道要多少才夠……他們肯定受傷了,我得想辦法見他們一面。」
阿娘說:「我去給你拿,家裡有的都給你。」
小孟說:「我和嫂嫂的首飾都給你,還有積蓄的銀子也湊一湊……」
範大哥說:「大晚上你一個女人家,錢給我帶著,我趕馬車送你去。你們都散了吧,夜深了,這麼耗著也不是個事兒,都回去睡了,等我們消息吧。」
我們湊了三百兩銀子,並一匣子首飾釵環。
我甚至趁著範大哥裝上馬車的空當,去了後廚,將我給發財溫的那碗臘肉飯裝進木屜帶上了。
這麼晚了,他和爹粒米未進,肯定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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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兩百二十兩銀子,磨破了嘴皮子,監牢的獄卒也隻許我一個女人進去。
我說兩個都要見,他卻不許,說兩人不關在同一個牢房,麻煩,隻許我見一個。
我千恩萬謝地答應著,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先見見發財,聽聽他怎麼說。
以往有他在,很多事情我不必操心。
如今他遭了橫禍,我經了這些年的磨礪,到底不至於兩眼抓瞎,六神無主。
獄卒打著哈欠,替我開了牢門。
發財直挺挺躺在稻草褥上,聽見開鎖的響動,警覺地抻著脖子看。
「寶兒?」他眯著一雙眼睛,搖搖晃晃坐起來。
我跑過去,摸摸他的手臂,又摸摸臉:「傷哪兒了?嚴重嗎?我帶了裹傷的藥。」
「嘶——」他龇牙咧嘴地叫喚著按住我的手,「你別亂摸了,我渾身都疼。」
「那……那到底傷哪兒了啊……」我帶著哭腔,跪坐在他床前,眼淚刷刷地滾落。
他指了指沒有手的那截手臂:「先這個吧,八成斷了,一動肉裡刺著疼,你幫我捆起來。」
我翻開包裹,認真地幫他包扎起來。
「那是什麼?」發財指著包裹裡的木屜。
我扎好布帶,胡亂抹了把臉:「飯,臘肉飯,你自己要我留飯的,你肯定餓得狠了,我就帶來了。」
他哼哼唧唧地小聲笑,似乎是怕大笑會牽動傷口。
「牢裡有飯啊,你怎麼想的,大老遠帶碗飯過來。」
「我怕你餓……你到底吃不吃?」我眼眶又熱起來,連忙抬起頭眨眼。
「……吃。」
發財腫著腮幫子,臉上掛著個歪歪扭扭的笑,眼睛卻紅了好大一圈。
我幫他端著碗,他隻能用完好的那隻手扒拉飯。
這場景旁人看來辛酸又滑稽,可隻有我們,會覺得溫馨安慰。
他努力地扒拉了幾口,塞了滿嘴,緩慢地咀嚼,緩慢地下咽。
「寶兒,你盛得太多了,我吃不完。能給爹送點兒去嗎?他也傷得重,可是我年輕,我挺得住……我擔心他,你能先過去給他送飯裹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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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帶的銀錢大約真不夠再買通一回獄卒,單這一回就磨破了嘴皮子。
這些獄卒似乎很忌憚什麼。
發財看我的神色就知曉了大概,道:「沒事兒,我會吃飽,我會好起來,才能出去收拾鋪子……這群蠻不講理的惡奴,壞了我好些布匹……」
我遞了碗水給他:「花兒說領頭的是什麼侍郎公子,你曾得罪過他嗎?」
「我上哪兒得罪?這樣的紈绔子弟會來東市買布送人?」發財鼓著腮幫子咀嚼,像是牛在嚼幹草,緩慢,麻木。
「那這就不是偶然,而是蓄謀的針對。發財……衙門給你們定的罪是襲擊官家子弟,這事可不好辦,還不知道如何處罰。我們現有的家底兒已經快掏空了,想是沒辦法贖你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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