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在天下太平風調雨順的那麼個時候,活著離開京城,功成身退——這是他轉世託生到這裡,十年來所謀劃的唯一一件事,一招不慎,斷送的便不單是自己這條不值錢的命,哪是那麼容易的事呢?
不過不忍心見他這樣想不開,又不願意說瞎話哄他。
卻夠烏溪歡喜地忘了自己是誰的了,那日離開王府,他幾乎是腳不沾地地飄出去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天熱了起來,赫連沛的病忽然有了起色,竟熬了過來,慢慢地要痊愈了,又過了一個月,不但臉色紅潤起來,藥也停了,還能人模狗樣地上朝了。
眾人這回蠢蠢欲動的心又放回了肚子裡,最盼著他去見先帝的赫連釗卻有好幾天都打不起精神來,隻覺得自己老父不識相,老也不死,一番期盼都落了空,看誰都不順眼起來,連新納的最喜歡的小妾都叫他逮著機會,發了通火,嚇得流出了一個兩個月的胎兒,越發覺得自己倒霉起來。
赫連沛又活過來了,覺得是天佑自己,頗為得意,又想起病之前沒了結的事,在朝堂上看見蔣徵,就不喜了,於是尋了個錯處,將蔣徵貶出了京,叫他到靠近南疆的一個邊陲小鎮上當個芝麻綠豆一樣的小官,算是看在他任勞任怨地幹了這麼多年的份上,格外恩典了。
那地方氣候最是陰潮,蔣徵已經五十多歲的人了,連番驚嚇,身體越發不行了,這路遙馬寒,蠻荒毒瘴之地,估計還不等走到,便叫他蹬腿去了,皇上這是變著法地要他的命,發配他全家。
蔣徵無法,卻也隻得謝恩。
別人不覺得怎麼樣,倒是梁九霄心裡挺難受,他喜歡蔣雪那古靈精怪的小姑娘,還知道不光是自己,小王爺、大師兄、甚至太子殿下,都喜歡這小丫頭。
王爺還調侃說,看著她在院子裡蹦蹦跳跳,就有點門墩肥狗胖丫頭的幸福感,誰家有這麼個寶貝,真是給個金山都不換。可這胖丫頭要隨著他爹去那麼遠的地方,離了京城,哪還有酥酪糖餅小面人?
那還不把丫頭苦得瘦了呀?
蔣徵他們離開京城的前一天,梁九霄便來了王府,他蔫頭耷腦地進來,景七有些意外,沒料到他來,便笑問了一句:“什麼風又把你梁大俠給吹來了?”
梁九霄唉聲嘆氣地坐下來:“王爺我心裡難受。”
景七便默然了一會,說道:“人生際遇,誰也說不清,皇上已經是格外開恩了,天下沒不散的筵席,指不定那還是蔣大人的福地呢。”
梁九霄點點頭:“王爺說得在理,可我心裡就是難受。”
景七也不好說什麼,便陪他坐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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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梁九霄才算打起些精神來,笑道:“我師兄說王爺新得了幾壇子極品好酒,他忙得脫不開身,叫我替他來嘗一嘗,不知……嘿嘿。”
景七就是一愣,有些不明白周子舒的意思。
又聽梁九霄解釋道:“哎呀,知道王爺雖然大方,可對好酒一向看得緊,放心,我不多喝你的,明兒還得給蔣大人送行呢,答應了小雪的,賞我幾杯嘗嘗鮮,也算叫我回去和師兄有個顯擺的由頭……”
景七聽到這便明白了,一顆心突然沉了下去,他勉強笑了笑,捏著懷裡小紫貂的爪子道:“那你得等等,你們倆不共戴天的,等會我要一個抓不住它,又得叫你添彩——我先把這個送巫童那去。”
說完站起來出去。
梁九霄還沒心沒肺地“嘖”了一句:“這巫童架子可太大了,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得王爺親自跑一趟……”
話還沒說完,原本老老實實縮在景七懷裡的紫貂便呲了牙,嚇得他趕緊噤聲了。
景七腳步沒有停頓。
第五十七章 荒野破廟
烏溪正準備用晚飯,見景七這個點鍾來了,還有些詫異。
景七將小貂放下,讓它自己到院子裡撒歡,開門見山地說道:“給我點能放在酒裡,讓人察覺不出的迷藥。”
烏溪愣了一下,卻也什麼都沒問,隻對奴阿哈道:“去給王爺拿來。”
景七頓了頓,又忽然叫住奴阿哈道:“上回我不小心吸進去的那種醉生夢死還有麼?”
烏溪便說道:“去拿醉生夢死來。”
奴阿哈不敢耽擱,立刻取了一小瓶來,烏溪接過來遞給景七,細細地告訴他用量,景七勉強一笑,道了謝,也不坐,起身便要走。
烏溪忽然想起了什麼,站起來追上他,摟過景七的肩膀,輕輕拍了一下,說道:“你不用擔心,這是很好的藥,人喝下去會夢見他最想要得到的東西,至少在夢裡,是非常快樂的。”
景七輕輕笑了笑,搖搖頭,轉身走了。
烏溪就一直看著他的背影發呆,奴阿哈忍不住問道:“巫童,王爺這是怎麼了?要醉生夢死幹什麼?”
“他要去做不好的事。”烏溪輕聲說,“他每次去做不好的事的時候,都會那樣表情空空地笑。”
奴阿哈一怔:“王爺去做不好的……事?”
烏溪嘆了口氣重新坐下去:“他做過很多不好的事,可每一件都不是自己願意的,我相信他是這樣的,因為我喜歡他。”
喜歡一個人,不喜歡一個人,活在醉生夢死裡,在醉生夢死裡活著,都是模糊不清撲朔迷離的東西,有時候人要靠相信來度過這一輩子,相信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赫連沛難得地在上書房裡坐上一陣子,不知是不是太久沒在這裡呆過,隻覺得桌上的東西很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卻又有些古怪,他屏退了左右,隻留了喜公公一個人在一邊伺候著,忽然自語道:“朕有時候覺得自己做得不對。”
喜公公賠笑道:“皇上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赫連沛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神色有些呆滯,他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臉色雖然不錯,也有了皺紋,手上有肉,皮膚卻松松垮垮地垂下去,乍一看,像給人骨瘦如柴的錯覺——即使病好了,他也是個老人了。
除去身上的龍袍,他木然的神色就像天下所有孤獨的老人一樣,憔悴,呆滯,帶著一點令人心酸的、茫然的期盼。
就像他整個人就剩下了一套龍袍一樣。
直到喜公公臉上的笑容都僵住了,赫連沛才緩緩地說道:“蔣愛卿在我朝為官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明日……明日他出了京城,你便去送他一程吧,別叫他去那又潮又湿的地方受苦啦。莫要在京城裡,沒得叫送行的眾卿家擔驚受怕。”
喜公公一震,忍不住抬頭看了赫連沛一眼,這才躬身道:“奴才遵旨。”
人如飄絮,命如草芥,士族公卿尚且如此,何況尋常百姓?站得不夠高,就得足夠的聰明,足夠的沒良心,足夠的城府深沉、千機百變。
隻是為了能活著。
這一宿梁九霄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個大園子裡,就像小時候住的地方,園子在半山腰上,有漫山遍野的桃花,開到繁盛時候,仿佛把天地都遮蓋了似的,園子周圍繞著一彎很淺的水,一直纏綿到山下去,從山頂上看,就像是在花海中一條若隱若現的白練。
後山還有瀑布,有小泉,有如水的月色,蒼然自巍的山頂。
還有……大師兄。
他那這些年來神出鬼沒、忙於各種俗事雜物的大師兄笑容淺淡,連眉眼都舒展開來,拎著兩壇子竹葉青,自己喝一壇,扔給他一壇,然後告訴他說自己不走了,每年回這小園子裡過冬,等桃花都開了,就帶著他一起浪跡江湖去。
梁九霄忍不住笑出聲來。
可是山中無日月,世上已千年。
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傍晚了。梁九霄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揉揉眼睛,呆呆地看著外面暗下去的天光,好一會,才分辨出時間,還有些詫異,隻覺得自己躺下去的時候就是這個時候,怎麼一睜眼還是這個時候?
他坐了一會,頭也不疼,隻是腦子裡木木的,有些轉不過彎來,於是慢吞吞地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去才醒過來些許,夢裡的情景悉在眼前,一點也不像平時那樣,一睜眼就忘了大半,想起周子舒在大桃花樹下的笑容,怎麼都像真的一樣,他入了神,竟忍不住自顧自地傻笑起來。
忽然,有人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見他醒了,才“呀”了一聲,道:“梁大俠,你可總算醒過來了。”
梁九霄回過頭去,見是吉祥,便有些不好意思,蹭蹭額角說道:“你瞧瞧,王爺說酒後勁大,我也沒往心裡去,喝多了丟人現眼來著吧?”
吉祥就笑道:“沒幹什麼,就是喝多了誰叫都叫不起來,要梳洗不,我給您端水去?”
梁九霄忙問:“什麼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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