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時代的動蕩、戰火的阻隔,讓她們多年來聚少離多,此番重逢,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三人都覺得對方老了,卻不約而同為對方感到驕傲,老去的痕跡是歲月留給她們的禮物,更是成熟和智慧的勳章,這些年來,三個人一直在各自的行當裡奮鬥,從未辜負當初鄒校長的教誨。
闲聊間提到鄒校長,抗戰勝利後,陸世澄和聞亭麗想把她老人家接來香港養老,可鄒校長堅持要回上海繼續教書,前年,她老人家在自己家裡溘然長逝,走得很安詳,去世後無數學生前去相送。值得慶幸的是,這幾年聞亭麗和陸世澄曾數次回去探望鄒校長,倒也不算太遺憾。
“聽說小桃子考上香港大學醫學系了?”
“是,不過待會她來了,你們別再當面叫她小桃子,人家現在叫況偉航。”
“是是是,將來就是況醫生了。”想起當年的事,三個人又哭起來,高筱文在旁邊抹眼淚邊說:“當時都叫她們務實三俠,瞧瞧,這麼多年沒見,還是一團孩氣。”
黃遠山找過來了:“聞亭麗——”
眾人看見黃遠山,一窩蜂迎上去,黃遠山明明才四十多歲,卻已是兩鬢斑白,好在她的神情舉止,還是那樣年輕灑脫。在電影行業耕耘多年,如今她已是享譽影壇的大導演,去年攜玉佩玲去參加歐洲電影節,如願搬回來一座導演獎和一座最佳女配角獎,業內人士提到黃遠山,都把她視作行業豐碑。
“黃姐,那天我們去秀峰在上海的遺址轉了轉,當年被日本人一把火燒了,如今說是要重建一座博物館。”
這番話,讓黃遠山突然就崩潰了,想起那段悠悠歲月,想起多年來秀峰經歷的風風雨雨,在眾人前哭得像個孩子。
還好都過去了,等到黃遠山恢復情感,燕珍珍問:“月姐呢?今天怎麼沒來。”
“她在家裡睡大覺,上月拿了一個小說文學獎,天天應酬可把她累壞了,她說她一年之內不會參加任何晚會。”
幾人都笑起來:“月姐的脾氣一點也沒變。”
這時候,一個圓臉短發的中年女子笑吟吟過來找聞亭麗:“聞老板,記者招待會開始了。”
她是丁小娥,秀峰最勤奮的人,經過多年苦學,如今的她,不僅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日語,還順利拿到了本地商學院的學位證,目前是聞亭麗最得力的助手。
晚會開始前照例有一個小型的記者招待會,朋友們陸續在臺下第一排入座,坐定後,一個個都欣慰地看著臺上的聞亭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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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亭麗回望著臺下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心頭百感交集。
記者開始提問:“聞女士,入行多年,有人對你的為人大加贊譽,有人對你的品行嗤之以鼻,例如黃金影業的劉夢麟先生,不隻一次公開說你是陰險小人,黃金遷來香港之後,更是死死咬著秀峰不放,對此,聞女士有什麼看法?”
聞亭麗莞爾:“我對劉先生隻有一句話:他對我有知遇之恩,他怎麼說我我都不會計較的。”
記者們爆發出陣陣笑聲,聞老板還是這樣詼諧,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讓劉夢麟活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偏偏還發作不得。
“聞女士是1937年來的香港吧?聽說你一來此地就積極重建秀峰,還聯絡本地的大學把滬江的學籍轉到這邊來,一邊念書一邊創業,香港淪陷後,你和黃老板又帶著一幫員工遷去重慶,勝利後再輾轉回來香港——在您的人生履歷中,我看到了一個字:不屈。想問問聞老板,這股不屈的精神是源自於何處?您這輩子最感激的人是誰?”
聞亭麗陡然沉默下來,這一瞬間,她的腦海裡閃過一張張熟悉而又親切的面孔。
滄桑歲月,在她心上刻下了一道道深刻的痕跡。一部分人逝去了,一部分留下來了。
但正如陸世澄那一晚所說——精神力量不會湮滅。
再抬頭時,她眼中閃現淚花:“我一生當中要感激的人很多。慈心醫院的鄧毅院長、劉向之護士長、地下愛國組織成員厲成英——她們既是抗戰英雄,也是我生命中的貴人,解放前,她們曾在我最困頓的日子幫助過我,我一輩子感激她們,但要說對我影響最深的——還數我的母親況秀珍女士。你們都知道的,我的母親是一位舊社會被賣到妓院的可憐女子,費盡千辛萬苦才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自從我記事起,從未見我母親皺過眉頭,也從未見她抱怨過生活,在她身上我學會了一件事:不要為過去的事懊悔和憎恨,也不要為明天的事而擔憂,隻管把手裡的事一件一件做好,人生的難關總會趟過去的。”
她是含淚說著這些話的,臺下一片寂然,這話觸動了很多人的心弦,每個人的生活裡都有各自的難題,但也許生活的答案一直在那裡。而且,大家都知道幾年前,聞亭麗為了紀念她的母親,曾拍過一部名叫《紅粉骷髏》的影片,是半紀錄片性質的,反映舊社會妓女慘狀的電影,上映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不少人是哭著從電影院裡走出來的。
為了緩解這沉重的氣氛,有位八卦周刊的記者笑著轉移話題:“聞老板,有人說聽說你跟陸先生這麼多年從未吵過架,這是真的嗎?”
聞亭麗低頭一笑,怎會不吵架,她和他當初吵到差點分手呢,她笑著眨眨眼:“這個問題我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該怎樣回答,從頭說起的話,怕是一晚上都說不完了。”
“總可以透露您跟陸先生是如何相識的吧?”
聞亭麗尚未答言,黃遠山接過話筒:“這我知道,是在黃金戲院的後臺——拜一顆子彈所賜。說起他們倆的相識相戀,當真是一段傳奇呢。”
場內頓時發出歡樂的騷動:“既是一段傳奇,黃導演,有沒有考慮過把聞女士和陸先生的這段經歷拍成一部電影呢?”
“這就要問當事人了。”
聞亭麗笑而不語。
此時此刻,戲院後門口,有個年輕人踉踉跄跄狂奔著跑過來,然而還是晚了一步,一過來就被人攔在。
他忙將自己的記者證給門衛看:“我是南商報的記者李龍,有邀請證的。”
“去去去,都開場一個多鍾頭了,真正的記者早都來了,你這一看就是來渾水摸魚的,快走。”
李龍急得不行:“可我真的是——”
幾個門衛不容分說把他推開,他懷裡的採訪資料頓時撒了一地。
他又氣又恨,忙蹲下去收撿,這一蹲,便不受控制地“嘶”了一聲,看樣子是什麼地方受了傷。
有人剛好走過來,見狀,俯下身幫著這年輕人一起撿。
李龍狼狽地說聲謝謝,看來這世上還是好心人多。不經意一瞥,注意到這人的手指很漂亮,袖口異常整潔,袖扣也很別致。
那是一種沉默的名貴。
抬頭的一瞬間,李龍的表情凝固了,身為男性,他向來不願意用“英俊不凡”來評價別的男人,但面前這個人,卻讓他一時間想不到別的形容詞。
等等,怎麼越看越眼熟,腦中白光一閃,面前這人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陸世澄——南洋鴻業陸家的當家人,抗戰時期曾經為前線捐贈過大量物資和錢款,產業遍布南洋、香港、美國等地。
其中最廣為人知的便是大生藥廠,這家藥企可謂是馳名中外,研制出來的藥物效果好,價格低廉,廣受民眾歡迎。
他本以為,這樣一位鐵骨錚錚的愛國實業家,必定是相貌威嚴,乃至目若金剛,直至他偶然在報社的專稿裡看到了一張照片,才知道陸世澄是那樣清雅有風度的一個人,而此時此刻,在親眼見到陸世澄本人的一剎那,更讓他驚詫到不知該怎樣開口打招呼。
末了倒是陸世澄把撿起來的資料遞給記者。
“陸、陸先生,請留步。”李龍一瘸一拐追上去,陸世澄一定是來參加聞女士的影迷慶祝會的,全世界都知道他們夫妻伉儷情深,“能不能請陸先生帶我進會場,我不是有意要遲到的,摩託車路上出了事故,我——今天真是倒霉透了,陸先生您幫幫忙,沒有稿子回去交差,我會丟飯碗的。”
說這話時,李龍心裡是忐忑的,都知道陸世澄外表隨和,其實內心極有主見,在此人的治理下,陸家這些年扛過了各類風風雨雨,陸家族人對其無有不敬服的,不管自己有多少借口,遲到了就是遲到了,他怕以陸世澄一貫的作風,會拒絕幫他的忙。
陸世澄卻注意到記者的膝蓋還在流血,這一幕,不由得讓他想起當年聞亭麗為了送報紙在雨中摔跤的情形,多麼可憐,多麼狼狽,那時的聞亭麗,應該跟這記者差不多年紀,都是吃過苦頭的,何必不給人機會呢,陸世澄便笑笑:“採訪環節已經結束了,要不你在外面等一等,待會等聞女士出來,她也許會單獨給你幾分鍾的採訪時間。”
李龍喜出望外,不停地對陸世澄說:“謝謝,謝謝。”
聞亭麗女士歷來最同情他們這些出身差的年輕人,平時在記者面前,她也從不擺大明星的架子,她有一句名言:“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是從平安裡走出來的一個孤女……一個人連來時的路都忘記,又怎能走好將來的路。”
報社同行中,即便有人不喜歡看聞亭麗的電影,也無有不欽服這位大明星的行事風格的,他知道她準會答應給他幾分鍾的,他擦擦頭上的汗,退到一邊,不一會,陸世澄讓人弄來一個小凳子讓李龍在外頭坐著等。
大約一個多鍾頭後,聞亭麗和陸世澄一起從小門出來了,李龍一望之下,心裡的震蕩幾乎不能用言語來描述,一幕幕他看過的電影中的畫面,突然就跟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女人巧妙地結合在了一起,他恍惚覺得自己身在夢境裡,可她的笑容卻是如此真實。
採訪結束後,聞亭麗和陸世澄手牽著手翩然而去,李龍卻還在原地發懵。
他聽見陸世澄低聲對聞亭麗說:“去哪宵夜?”
“去油麻地,聽說那邊新開了一家旺記魚蛋,比陳記的還要好吃。”
他們越走越遠,宛如一對神仙眷侶。李龍一度想追上去對他們說聲謝謝,然而他既挪不動腳,也開不了口,他舍不得再打攪他們,“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陸世澄和聞亭麗出來上了車,聞亭麗想起招待會上的事,怡然一笑:“今晚一個記者問我跟你是如何相識的,我腦子裡沒有別的,全是第一次在陸公館看到你喂鴿子的情形,當時我就想,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男子。”
剎那間,陸世澄露出惘然的神色,都多少年過去了,時間竟過得這樣快,他轉過頭來,好奇研究她臉上的表情:“所以你對我是一見鍾情吧。”
“瞎講。”聞亭麗把身體坐正,“我看你對我才是,我不信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對我一點好感都沒有。”
陸世澄笑著搖搖頭,那時候的他,還是一個對人性充滿失望的小啞巴。
對於所有主動接近他的人,他都抱有防備心理。
尤其是她。
“為什麼?”
“我懷疑你是他們專門按照我的心意打造出來的小間諜,世上怎麼會有你這麼可愛的小姑娘,我怕被你騙了心,隻好想辦法躲著你。”
聞亭麗吃吃地笑,:“這樣說起來,你對我才是真正的一見鍾情呢,怪不得我那麼容易就把你拐去吃飯,你哪是在躲我,分明是半推半就等著我。”
她湊過去在他的側臉上大親一口,陸世澄看著她的眼睛:“紀念會的事暫時告一段落了,總可以好好出去休假了吧?要不這次就去埃及,你不是老早要去看金字塔嗎,我明天就讓人訂機票,這趟出去,就隻有我們兩個,好好過過我們的二人世界。”
“好诶——”聞亭麗開心地把對著夜風張開雙臂,也隻有在他面前,她才肯流露出這樣的孩子氣。
陸世澄凝視她一晌,笑著驅車向前而去。
又是一個如夢的良夜,漫天都是繁星,馬路上的汽車、行走中的紅男綠女、耀眼的霓虹燈,一切的哀愁和痛苦仿佛都遠去了。
他們曾經在炮彈中一起逃亡,也曾經在月光下的廢墟中默然相擁,好幾座城市都留下了他們共同的回憶,歲月教會他們如何愛人,值得慶幸的是,他和她的心始終未曾分開過,在愛中、陪伴中、在天長地久中,用他們的生命和熱情,共度一個又一個春花秋月。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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