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今夜還是沒有月亮,梅花叢中卻一路亮著燈。
寒釀節的酒本就是溫身之意,湛雲葳隻覺得全身暖洋洋的,有人背著她,緩步行走在落雪和花香之間。
越之恆走得很平穩很慢,幾乎她一動,他就覺察到她醒過來了。
湛雲葳兩輩子都沒機會喝得這樣暢快淋漓,醒了,卻沒徹底清醒。
越之恆聽見她言辭含糊地說:“越大人,你回來了啊。”
他低聲應:“嗯,你等了我很久嗎?”
“不久。”她將下巴放在他肩上,“欸,天怎麼黑了?”
越之恆笑了笑:“因為很晚了啊湛小姐。”
“哦。”她輕輕應了一聲,“越大人,你上次這樣背我,還是很多年前。”
“你記錯了。”
湛雲葳慢慢闔上眼,沒有記錯。很多年前,越之恆背著她一起走在月光下,兩人相看兩相厭,他冷冷淡淡道:“你且忍忍,我活不了多久。”
而今想起來,卻有幾分令人難過。
越之恆感覺她臉頰貼著自己,聲音越來越低:“越大人,你這輩子,一定要活久一點。”
他望著前方,沒有應她,大雪落了他們一身,此刻仿佛白頭。
湛雲葳聲音越來越輕,含糊道:“你、你離開王朝吧越大人,留下沒有好下場的。”
越之恆知道她現在是個醉鬼,於是說什麼都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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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她說:“我不想與你為敵。”
越之恆手臂託了託,令她更安穩一些:“我知道。”
她朦朧間,隻覺得他好說話極了,最後語調近乎呢喃:“我、我在努力了,清落姐的藥,我就快找到。”
這句話令越之恆停下腳步,那日在寒潭洞中,少女亮晶晶的眼,仿佛歷歷在目。
他終於知道湛雲葳這段時日,到底做什麼去了。
她吃了多少苦,才匆匆在他生辰前,來到越府。從他們初見,到如今已有十二載。
漫長的十二年裡,越之恆從沒有過一刻,覺得這一生能和她有交集,然而她已經做了比他想像還要多的事。
她閉上眼,徹底睡過去:“越大人,三分若不夠,你什麼時候,才能十分……”
越之恆閉了閉眼,低聲道:“現在。”
第61章 謀算
這條路,她誰也救不了。
天濛濛亮,越之恆坐玄烏車出了越府。
今日風很大,吹得玄烏車簾幕翻飛。
他掌中有一個塵封多年的盒子,裡面裝著兩塊玉,一塊已經有些年頭了,能看出來是孩童啟蒙識字用的玉牌,另一枚則是已經雕刻了一半、初初有了雛形的成年男子命玉。
時辰尚早,汾河旁沒有百姓,隻有凍死的屍骨。
良久,那盒子被扔出來,一路砸碎冰面,很快沉入深不見底的河水中。
越之恆一眼都沒回頭。
玄烏車一路向前駛去,最後在一戶朱門綠瓦的人家停下來。
曲逐星面色蒼白孱弱,坐在輪椅上,笑著喚了聲越掌司,越之恆頷首。
曲攬月撐著傘,揉了揉弟弟的腦袋,隨越之恆一齊走出門去。
兩人漫步在結了冰的河畔,越之恆這個點來找她,今日也不是飼養她鎮壓著的那些東西的日子,曲攬月知道,恐怕沒好事。
“這次要去哪裡?”
越之恆說:“渡厄城,百殺菉現世了。”
曲攬月驟然抬眸。
她眼中染上凝重的冷意,袖中拳頭握緊。
二十六年前,邊境結界的鎮守兵將,死傷無數,大多姓曲。
那年結界破碎,第一批被邪氣襲擊侵染的,幾乎都是鎮守邊境的靈修士兵。
她父親死守邊境,護衛著王朝和百姓,不讓邪祟邁過去一步,最後亦邪氣入體。母親收到家書,知道陛下不可能同意指派王朝的御靈師去邊境,於是自發帶了家族中的御靈師、同其他善良的御靈師一起去救人。
曲攬月記得那一日也像今日這樣冷。
她才七歲,抱著剛出生最小的弟弟,希望母親能把父親和叔叔伯伯平安帶回來,接連等來的,卻是一個又一個噩耗。
起初是勇敢救人的御靈師們,大半被抓入渡厄城,少數被邪祟殘忍殺害,她的母親便死在這場戰役中。
靈帝下令所有城門關閉,設立法陣,入邪者不得入。最後大半將士被困在城外,她父親忍痛在士兵們變異前,關押了所有注定無法得到救治的將士。
異變前一刻,曲將軍含淚點火,大火帶走了將士們的性命。
第二年春,仙門有志之士去救御靈師。八歲的曲攬月站在城樓,盼星盼月希望父親歸來。
一月後,曲將軍自戕在邊境。
說來可笑,一名戰功赫赫,深受百姓愛戴的將軍,沒有戰死沙場,卻死於一顆慈父之心,死在傳聞中的百殺菉上。
泓元道君帶著百殺菉消失前,曲將軍是世上最後一個見到百殺菉的人。
多年後,曲攬月才明白父親為何這樣做。
隻有死在結界下後,保留殘魂記憶交付王朝,靈帝才不會懷疑他勾結仙門,私藏百殺菉,意圖弑君。
他成功了,曲攬月和曲逐星活了下來。
老管家牽著她的手:“以後小姐就是家主了,王朝就是一隻吃人的猛獸,小姐要快一點長大。”
她望著城樓外的百姓,城中紙醉金迷的權貴,擦幹臉上的淚。
曲家敗落得很快,曲攬月日日苦修陣法,卻隻敢藏拙。
關於曲家有秘寶的傳聞,經久不散,曲攬月拒絕了承襲靈帝給父親追封的爵位,帶著弟弟四處避禍。
最後連遠親也開始垂涎那傳聞中生殺予奪的至寶。被人追殺到汾河郡那年,也是她最狼狽的時候。
越老爺子救了她,嘆息著拍拍她的肩。
那亦是曲攬月第一次見到越之恆,十六歲的少年跟在老人身後,像一柄銳利沒有感情的利劍。
所過之處,追殺她的人盡數倒下。
越老爺子望著那少年,對曲攬月說:“女娃娃,老夫知道你恨什麼,你等等他成長起來,一起碾碎這份殘忍不仁。”
曲攬月記得自己那時候問:“你保證能成功?”
越老爺子笑著搖頭:“保證不了,甚至連你們的命,興許都會搭上去。靈域動蕩,世間邪祟橫行,將士埋骨,忠良可嘆。然而有的事,總得有人去做,就算最後會失敗。”
而今,多年過去,曲攬月終於再一次聽到百殺菉的消息。
就是這樣一個東西,混雜著靈帝的殘暴和猜疑,葬送了她父親的性命。
越之恆卻不等她消化仇恨,將靈帝快要十二重靈脈之事告知於她,冷冰冰道:“抽個時間,殺了你弟弟罷,你若下不了手,那便我來。”
他將弑親說得像吃飯喝水一般平靜,曲攬月連感懷過去的難受都散去了,抽了抽嘴角:“非得如此?”
越之恆說:“隨你,你動手收其殘魂,越家的長生菉還能保他一命。”
他踩在雪上:“若我們敗了,曲逐星落在靈帝手中,做個凡人的機會都沒了。”
曲攬月也知道他說得沒錯,良久,她點頭:“我會處理好,你阿姊怎麼辦?”
比起一舉一動處境艱難的越家人,曲攬月知道自己已算幸運。他們不可能將百殺菉帶回給靈帝,越清落必然活不下去。
這場局裡,從一開始,就注定犧牲無數條性命。
與曲逐星不同,越清落身上定下了王朝的契約,人死魂散,根本沒有再來一次的可能。
甚至走不了多遠。
越之恆還記得十六歲從祠堂出來後,越老爺子說:“我答應你救她,讓她盡可能活得久一點,但你也得答應我,他朝不可為她背叛天下人。越之恆,你阿姊的命是命,天下百姓的命卻也是命。如有必要,我、越家,皆會為此鋪路,死而無憾。”
他沉默良久,頷首。
曲攬月想到啞女,不免嘆惋。
越之恆望著結冰的河面,想到昨夜他將湛雲葳送回去後,同啞女的對話。
他問她,在王朝活半年,還是願意自由地活一天。
啞女怔了半晌,最後在紙上堅定地寫:阿恆,我寧願快活地活一天。
越之恆看著那行歪歪扭扭,卻分外認真的字,良久道:“好。”
風越來越大。
曲攬月半晌道:“湛小姐呢,你如何同她說?”
“不必說。”
曲攬月抬頭看他,見他神色淡漠冷靜:“她會離開,並且永遠不會再回來。”
隻要讓她明白,這條路,她誰也救不了。
湛雲葳一早醒來,看見啞女坐在窗前,外面沒有下雪,她在看飄落的雪花,臉上帶著輕快的笑意。
湛雲葳說:“清落姐,我昨晚好像看見越大人了。”
越清落點頭,告訴她沒看錯:阿恆抱你回來的。
原來不是夢境,湛雲葳隱約還記得自己和他說過好多話,風雪裡都覺得溫暖:“越大人還在府上嗎?”
越清落告訴她:他一早就離開了,明日要出發去渡厄城。
這樣啊,湛雲葳皺了皺眉,越之恆竟然這麼快就要去渡厄城,那就意味著她今日就得送越清落離開了。
越清落指指自己收好的包袱,將她拉起來。
我們走吧葳葳。
湛雲葳問她:“你確定不同他道別嗎?”
越清落點頭。
事實上,昨夜也算道別了。她本就不是蠢笨之人,越之恆既然那樣問了,便是給過她選擇。
如果是以前,啞女還不能明白越之恆在說什麼。現在卻明白了,她注定活不下去。
這也是她第一次明白阿弟要做的事。
百殺菉不能給靈帝,否則天下有志之士,將來能興復靈域的人,都活不下去。
啞女能多活這麼多年,已經非常感激。
昨晚,越之恆邁步走入風雪前,啞女隻擔心一件事:這會讓葳葳愧疚。
越之恆頓住腳步。
他冷冷道:“也能讓她永遠不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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