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原就知道自己見不得他,他便是自己的劫。之前被他一封封信甜言蜜語牽動心神,他的理智告訴他就到此為止,做回君臣就好。但他仍然會在知道他生病後,千裡迢迢坐船前往閩州。
燈夜之時他遙遙一看,心中忽然悚然,自己已愛對方到如此刻骨之地步——竟然害怕上前相見。
許莼若是見到自己,是又驚又喜叫九哥,還是又怕又懼的跪下行禮?他的表哥尚且親熱陪著他,他的至親血脈都在閩州。他無論如何都隻會笑著對待自己,為著整個盛家。但自己若是在他面上看到懼色,這千裡相見,又算什麼?
帝王之愛,對方能承受嗎?史書不絕,寫的都不是好下場。
他從未想過,自己有害怕見許莼的時候。
佛法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他在動心之時,理智就已告誡過他,但他一時昏聩,將對方拖入了不堪境地。如今對方發現了自己身份,避開了,自己又千裡迢迢追來,這是要做什麼?
他捫心自問,朕這是要做昏君嗎?
於是他不得不狼狽避開,甚至害怕被對方發現自己,哪怕是現在,他也不敢和許莼說,自己曾經在凜冽雪夜離開京城,乘坐海船數日才到了閩州,卻又在燈火闌珊處不敢上前,披肝瀝膽,在月下問自己的心,若是真正對這個少年好,自己當做什麼。
由朕來做這個始亂終棄的負心人好了。
然而少年拋下了已給他安排好的錦繡前程,離開了疼愛他的家人,又千裡迢迢追回來,滿腦子熱血上頭考了經廷試。
不得不說,他在看到那一張張秀整嚴謹的試卷時,他的心就已敗得一塌糊塗了。
隻有他才知道這天性跳脫的少年得花多少時間,才能將自己那些一塌糊塗的經義撿起來,去學那些圓熟的起承轉合,去熟練運用那些家國天下的大道理,去和其他臣子一般嫻熟使用頌聖的套詞,來寫出一篇篇符合方方正正朝堂要求的策論,他那麼辛苦地削去自己身上那些不符合正統旁枝逸出的蓬勃花葉,卻讓自己變成所謂的“棟梁之材”,好來到他的身邊。
他見過太多的朝堂奏對,他自幼登基,懂事就開始讀折子,嫻熟應對太多比自己年長的權臣重臣,他早就告訴自己,臣子們效忠他,是天經地義的,他是天子,受命於天。
然而隻有面前這個少年,敬他愛他,是因為他是九哥。
他扶著許莼的腰,抬頭回應許莼,許莼感覺到九哥的回應,越發激動投入,謝翊伸手慢慢安撫地拍撫他的肩膀,等他冷靜平靜下來一些,雙唇分開,才低聲道:“好了,先去把衣服換了,再來說話。”
許莼伸手很快解開衣袍衣帶,連鞋襪都脫了光著腳站在那裡,看著謝翊,心裡卻仍然隻有一個想法,九哥現在為著體面哄我走了,明天一道聖旨,我就再也見不到九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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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翊卻隻以為他平靜了,從座椅裡站了起來走出來,一邊整理身上被許莼弄皺的衣襟衣帶,一邊想著叫蘇槐他們進來服侍許莼整理。
卻見許莼站在那裡看著他,目光仿似決絕孤狼一般,他微微一怔,笑著安撫他:“先換了衣裳,喝點熱湯……”
許莼卻還是再次過來抱上了謝翊,將他推到了屏風後的軟榻上,垂頭道:“九哥,你幸了我吧,這樣明日你便是把我砍了頭,我這一生也值了。”
謝翊心裡痛楚憐惜:“不要如此自輕自賤,我怎會如此待你。”
許莼看著他,神情滿是譴責和不信,卻伸手去解謝翊的外袍,他不過穿著葛紗單袍,一解便開了,但許莼卻忽然怔住了,燈下謝翊肩頭瘦削,瘦骨支離,肌膚上還有點點紅印,這是剛剛艾灸過的印子,他曾服侍過謝翊將養毒傷,再熟悉不過。
他伸手想去觸碰,又不敢,低聲道:“九哥,你病了?”
謝翊伸手輕輕攏了攏衣裳,卻將許莼攬著引他睡到身側,一隻手摸到他手臂硌著臂環,低頭看果然薄紗衣下是那龍鱗臂環攏著手臂,他伸手輕輕撫摸著:“有點小風寒,將養幾日便好了。你不要擔心,陪著朕歇歇吧。”
許莼側過身,找到了熟悉的姿勢,靠著謝翊懷裡,低聲委屈道:“然後明日就把我發配去粵東市舶司?還是哪個旮旯角?君威莫測,我隻能謝恩?”
謝翊嘆息,和他解釋:“你不在閩州,又本就擅長經濟,非要入朝的話,在戶部做不出什麼成績的。朕給你挑市舶司,是為了你好,你正五品官職,到市舶司任主事,這才能有實打實的政績。朕正打算將鎮守太監都逐步撤回來,市舶司改由地方官員任職,但又找不到合適的官員來替換。”
許莼聽了才低低道:“可是我想陪著九哥。”
謝翊道:“戶部全是些案頭功夫,每日計算米糧,應付各地糧草,你去那裡學不到什麼,隻學會一肚子的官僚習氣,市舶司最合適你,津港市舶司吧,離京城很近,隨時能回來。”
許莼將信將疑看著他,謝翊有些無奈,知道這次把他傷得厲害了,這是不信朕了。
他伸手慢慢撫摸他的眼睛,那裡睫毛尚且還湿漉漉的,眼圈通紅,也不知哭了多久,便拿了薄毯拉過來蓋著他們倆:“不和你開玩笑,你若不信的,留在宮裡住幾個月,過了中秋,再派你出去,如何?任期也就三年,你做出些成績了,回來朕才好提拔你。”
許莼大喜:“九哥肯留我住宮裡?”
謝翊道:“竹枝坊那邊過來便是了,我讓方子興帶你進來,就宿在朕寢宮,行了吧?”
許莼這才訥訥:“九哥不怪我欺君僭越就好。”
謝翊哭笑不得,現在倒想起來欺君僭越了?他倒也不知如何和許莼說那些大道理,原本打點好的全都用不上,他隻好道:“你如今要侍君,忠心耿耿,但若是明日又和朕說,後悔了,要做回君臣,那才叫欺君。”
許莼伸手抱住謝翊,不再說話,但手臂始終緊緊攬著謝翊,兩人相擁著,聽到外邊夜蟬聲偶然一兩聲,蛙聲陣陣,與蟲鳴聲此起彼伏,許莼忽然聽到了若有若無哗哗的雨落的聲音,一抬頭卻看到榻上床頭懸著他送來的雨棍,風吹過沙沙水聲。
他心中一軟,頭又靠近了謝翊肩膀,低聲道:“好似去年在別業的時光。”那時候隻覺得兩人情好,他剛剛得償所願,隻覺得幸福圓滿,不求天長地久,隻求當時歡悅,平生足矣。
沒想到一年之後,他竟做出了驚世駭俗之舉,一點也不體面地不依不饒,死纏爛打,命都不要了,非要逼著帝王給他許諾,原來求而不得是如此酸楚難受,原來放手並非自己想象的如此容易,他既得到過,豈能輕易放棄?少不得貪得無厭,得隴望蜀。
謝翊輕輕撫了撫他的額頭,卻是試試他有沒有發燒,低聲道:“睡一會吧。”這麼難走的路,怎麼非要選呢。
作者有話說:
一、心中叫了卿卿,趕去閩州,卻又止步,是因為猶豫掙扎害怕終於被理智戰勝,於是決定放手,所以返回。是愛重才要放手,並不是厭棄,所以哪怕放手,心中也是要喊卿卿的呢。皇帝就是這個嘴硬。考題當然就是海事學院沒錢沒人沒老師的難題,許莼圓滿答了呀,雖然是嫁禍給了武英侯,但也順水推舟選了最合適的人選。所以許莼是直覺型選手,以敏銳的直接和行動力來工作,謝翊是謀略型選手,謀定而後動,兩人能夠心心相印,也是一種互補。談不上什麼冷暴力,而是一方以為是體面放手,對方若是原本就懼怕,自然也就心照不宣退卻,各自安好,畢竟兩人從未當面揭破過身份,就可順水推舟相忘於江湖。
二、高位者為了確保自己的命令能夠貫徹執行,就是要準確強硬的一以貫之的命令,不能朝令夕改,不能心軟的。更堅決更執著的領導者也更容易聚集擁護者。一旦做決定的人猶豫並且被下屬看出來了,指令就很容易被執行走位。比如九哥這次的心軟被親近的蘇槐看出來了,他的命令也就無法執行了。但是畢竟是人不是機器,總有七情六欲,從這一方面說,謝翊其實就是個並不足夠冷酷的決策者,反而是被太後、攝政王、國舅和文臣們因為各自的理由故意將年幼的小皇帝培養成“聖人”一樣的仁君,被架上了那個高高的位置,一時半會下不來,所以他有明君聖人的道德感包袱太重,無法正視自己的人性,也對所謂的“史書”、“青史留名”“谥號”這種東西非常在意。那是因為古代正統朝廷,對這些就是非常在意。傳言魏徵“自錄前後諫辭以示起居郎褚遂良者“,唐太宗大怒覺得他是為了在國史上用皇帝的錯誤來體現他的清名,於是憤怒推倒魏徵墓碑,並且取消公主和魏徵兒子的婚事。還有歷朝歷代皇帝確實是時時有勉勵臣子們青史留名、給文正谥號,死後配享太廟、凌煙閣之類等等,屬實是常畫的大餅了,就是連皇帝本人都很向往的大餅啊。
三、為了突出九哥的性格,前面已經鋪墊了很多的細節呢,比如因為被誣告殺了攝政王,想到可能會被扣個不好的谥號,就憤而反抗。比如一直挺嘴硬的,但是其實心軟重情,明明被生母傷害,仍然抱著幻想。
四、全文就這一點點酸酸楚楚小波折啦,不酸不楚沒點波折哪裡顯得甜分外甜呢,這還是文案重要情節,得好好寫哇,潦草寫了並不好看呢。後邊就是君臣朝堂夫夫聯手事業線了,很甜很治愈很輕松的哇,還怕太平不好寫呢。
第88章 好哄
許莼入睡很快。他白天那聽到範牧村說話後的一股憋了太久的怨憤衝上胸口, 熊熊烈火衝上頭讓他一時不管不顧直接騎馬去了宮門口,然而畢竟一貫心裡不大存事,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得了謝翊寬慰後, 他放松下來, 依偎著謝翊很快便睡沉了。
謝翊本來心中反復,他原本入睡困難, 擇席毛病已多年,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但奇怪的是看著許莼像隻流浪貓一般蜷縮在他身側鼻息輕悄, 不知不覺自己也睡著了。
夜裡謝翊醒了一次, 咳著坐起來, 許莼立刻也睜開眼睛起身看著他, 外邊伺候的內侍們都進來服侍著謝翊喝了水吃了藥,許莼在一旁束手無策,隻能擁被看著, 謝翊喝了藥咳嗽平靜了些轉眼看許莼,有些無奈道:“隻怕這病氣傳了你,昨晚看你這般, 不好說讓你在別的房間睡,要不還是去側邊槅子那裡歇著吧。”
許莼堅持道:“我陪著九哥——九哥這樣明日別上朝了吧?”
謝翊摸了摸他頭發:“沒事, 已好了許多了,明天有個治河的折子內閣要議。你呢?明日打算做什麼?”
許莼靠著謝翊肩膀, 想了一會兒:“本來和範探花約了校稿的, 然後張大哥那邊送了些東西過來, 本來要送給狀元探花的, 賀大人知道我回京了也便約了一起過去, 在闲雲坊那邊安排了房間。然後有空再去沈先生那裡坐坐。”
謝翊道:“嗯,印書坊這事是得好好做起來,你回來無聊的話可以去御書房那裡看看有什麼書,想刻印的就刻去吧,另外牧村那邊也有不少國舅從前的藏書,你也可以和他要一些。”
許莼道:“範探花好像有心事,回來見了他兩次,都是心事重重的。”
謝翊道:“嗯,順親王謀逆的證據,是他查出來的,但他和謝翡又算得上好友,因此心中不安吧。”
許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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