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謝翊斷然道:“不必,御馬監,殿前司,一定都已有了內應,不可輕動,再說……我在這裡反而安全。有你和蘇槐護送進去,他們隻會以為我受傷了回宮休養,不會懷疑。”
方子興仍然勸說道:“我從家裡調些家將來……留幾個人在這裡更放心。”
謝翊冷笑了聲:“你家裡那點子家將,恐怕比不上盛氏海商精心留在世子外孫身邊的那幾個書童。你以為這墮馬痕跡,請大夫解毒的種種痕跡,不是這國公世子身邊人得力,如何掩得住?再說起衣食住行,這巨富之家的講究之處,宮裡隻怕都比不上,我若沒料錯,這附近的房舍,恐怕全是這盛氏的護衛,否則昨夜那般舉動,鄰舍全無覺察,可能嗎?”
方子興聽了也有道理,低聲道:“臣遵旨。”
謝翊道:“一律稱呼我九爺就行,不可在許莼跟前漏了形跡,另外……”他問道:“帶了錢沒?拿一萬兩銀子給許莼,作為我這些日子的用度。找一下二十四衙門,和內務府那邊留意下,安排個皇差給盛家買辦,給他們個皇商的名頭。”
方子興知道這是皇帝歷來不喜欠人,救駕這功,總要賞的,這是拐彎賞賜給盛家了,這次也確實多靠著盛家的家僕和醫館,他也是捏著一把汗,心中對盛家是感激的,恭聲應道:“是。”
許莼接了銀票倒沒覺得什麼,九哥看著就是一副清高樣子,怎麼會白佔自己便宜呢,他原本隻擔心九哥的家人和朋友來了要把他接走,沒想到那方大哥來了又走了隻留了兩個伺候著的人和銀子,央他好好照顧他們家九爺,他心花怒放,越發殷勤問前問後,又命人一天三天去問周大夫,日日隻在謝翊榻前打轉,三餐飲食,煎湯換藥,樣樣過問,那是一番無微不至,溫存小意。
便是謝翊之前覺得他紈绔不堪的,此刻也覺得孺子尚且可教來。
第13章 讀史
琉璃窗外天色明亮,屋內藥香嫋嫋。
冬海小心翼翼將一柱艾條烤紅,快速在謝翊翳風、肩背等穴位施雀啄灸,這是按周彪大夫的要求行的艾灸,每次都要半個時辰左右。
謝翊外袍盡解開,露出瘦削的身體,光滑白皙的肌膚被火熱的艾條灸過後,點點紅暈落在繃緊的肌肉上,鬢角汗湿,鼻尖也沁出了冷汗,側面透出了潮紅,他這一副虛弱的樣子,落在原本就心慕他的許莼眼裡,卻又是別一番遐思。
仗著謝翊看不見,許莼緊緊盯著謝翊,看著他汗湿的額發、緊蹙的眉頭,緩緩起伏的胸口,潮紅的臉,湿潤的唇,隻覺得一顆心砰砰直跳,綺念頓生。
冬海看到自己家世子的呆呆的眼神,忍不住輕輕咳了幾聲,想提醒世子不要如此失禮,畢竟雖然九公子看不見,服侍著的那兩個童兒可也不是瞎子啊。
謝翊雖然眼睛仍然蒙著,卻仿佛仍能感覺到許莼那灼灼目光,心中想著這紈绔兒痴迷自己應是年幼無知,步入歧途,念他救駕一場,少不得耐心教他些道理,容忍他則個。
想著便開口道:“許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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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莼忙應道:“九哥有什麼吩咐?”又忙道:“九哥叫我世子太生分了,我排行第二,九哥可以叫我二郎。”
謝翊道:“二郎可有字?”
許莼有些窘迫道:“並無。”字一向都是師長好友所賜,他父親是個混蛋二世祖,師長盡皆看不起他,平日所交有都是些酒肉朋友,因此至今並無字。
謝翊道:“見秋風起而思莼鱸,此為懷鄉念親之意,我贈你一字為思遠,《左傳》有雲:大道行思,取則行遠。你看如何?”
許莼眼睛一亮:“許思遠嗎?好聽,志士思遠行嘛,古詩雲: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謝謝九哥!這字我喜歡。”
謝翊見他竟發散如此,有些詫異。“人生天地間”為蕭統的《文選》中的《青青陵上柏》,其意不祥。但他原本也是不拘小節之人,加上許莼這解得牽強附會的,便也不理會那一掠而過的陰影,隻溫聲問許莼:“思遠喜歡讀《文選》?”
許莼有些窘迫:“我是不學無術的,大部分詩我都背不下來,隻這《文選》的詩我覺得很容易懂,也好背。”
謝翊道:“《文選》乃是五言之冠冕,直而不野,千古至文,你多加研讀是有益的,隻是其句意太悲遠,你是少年人,不必沉溺於此,可多讀些慷慨昂揚之作,平日做文章,也勿要取那頹廢曠蕩之句,科考的主考官們大多不喜。”
許莼滿不在乎道:“噯我反正也不考科舉,他們喜不喜歡沒關系了嘿嘿。”
謝翊想他是國公世子,將來確實是要襲爵的,來日總會發現自己是皇帝,到時候這少年時的戀慕之心,自然也就散了。他不過是無人教導,被寵溺太過,合該好好教育一番,便能走回正路。便道:“思遠這裡可有書?長日無聊,若是思遠能替我讀讀書,解解悶就好了。”
許莼自然是一口答應:“好!九哥想聽我讀什麼書?盡皆說來,我開有一家書坊呢,什麼書都能找到的。”他這裡倒是有《文選》在,也有不少話本,但九哥看著嚴肅端謹,顯然對《文選》也不太贊同,便也不敢提議。
謝翊略一沉吟:“《漢書》吧,我前陣子讀史隻讀到這一半,沒讀完。”
許莼肅然起敬:“這史書特別多的,九哥學問真好,我這就叫人把漢書整卷送過來。”
謝翊搖頭道:“不必,就選《佞幸傳》那一卷過來就行,我記得我當時看到這一卷。”
許莼出來叫了春潮去書坊把這一整卷書都拉過來,果然不多時,春潮用馬車拉著將整卷的《漢書》都拉了過來,許莼挑了那《佞幸傳》那一卷來,進了房間內,便從頭讀起。
隻是他學問實在不怎麼樣,才讀了幾句額上就出了汗,看過去好些字不認識,更不必說這句讀究竟如何斷句,一時進退兩難,暗自後悔適才應該在外邊找位先生替自己斷一下句讀。
他心虛,讀得更是結結巴巴:“故孝惠時,郎侍中皆冠……”卡殼了,謝翊淡淡接著道:“故孝惠時,郎侍中皆冠鵔綝,貝帶,傅脂粉。”
許莼嘿嘿笑了聲:“原來九哥你讀過這個了,這個是什麼意思?”
謝翊道:“鵔綝,是錦雞的毛羽,可飾冠的,貝帶,是海貝所飾之帶,意思是因為皇帝喜歡美貌的大臣,因此大臣們盡皆華麗裝扮自己,好取悅迎合帝王,這是幸臣所為。”
許莼幹巴巴道:“哦……”他忍不住拉了拉衣襟,遮住自己那玳瑁寶珠腰帶,雖然明知道謝翊看不見,他還是覺得心虛。
之後讀得斷斷續續,凡有斷錯句讀的,又或者讀錯字的,謝翊都流利地讀出來那他讀不出的字,他心下大感佩服九哥博聞強記之時,又後知後覺隱隱感覺到了,九哥應該是早就讀過這書了,緣何今日忽然讓自己讀這個?
待到讀到“柔曼之傾意,非獨女德,蓋亦有男色焉”他忽然醍醐灌頂,漢帝多好男色他是知道的,九哥這是——在暗諷自己嗎?九哥身世可憐,定然十分厭惡此事……自己……自己對他的戀慕,恐怕在他心中,是汙濁不堪,和那些佞幸一般?
他心中越發疑心,一走神起來,讀得更是結結巴巴、坑坑窪窪,慘不忍聽。勉強讀完這一卷。謝翊才慢慢又重復道:“然進不由道,位過其任,莫能有終,所謂愛之適足以害之者也。”
許莼:“……”
謝翊道:“思遠可知道這句是什麼意思?”
許莼仿佛到了那可怕的課堂上,被夫子考問,明明是大冷天,偏偏汗湿重衣,隻幹巴巴道:“意思是這些佞幸們近幸於天子,進身不是從正道,德不配位,因此都沒有好的下場,這就是帝王雖然愛他們,卻偏偏害了他們……”
謝翊微微點頭,似乎十分滿意,正好此時艾灸也結束了,他將衣襟攏起,慢慢靠在大迎枕上,面容凜然如冰,許莼此刻早已綺念全無,心下想著九哥可能厭惡我,自厭的情緒生了起來,越發羞愧,隻喃喃道:“九哥您好好歇著,我得回國公府一趟,明兒要去參加宴會,長輩有命讓我帶著兄弟去,因此不能陪在九哥身邊,九哥有什麼需要,隻管吩咐冬海他們。”
謝翊微微點了點頭,卻又問道:“是去哪裡赴宴?”
許莼看謝翊終於不再考問那本《佞幸傳》,心中大定,道:“是去順親王府陪世子賞雪的,其實我是不想去的,這種宴會一去多半要做詩,最怕這種場合了,但是外祖母說讓我帶著庶兄一起去,他今年要參加恩科了,須去認識一下人。”
謝翊道:“順親王世子?他詩文上倒也尋常,我聽說他喜歡收集各式各樣的畫,你若是能找張市面上稀罕的字畫送過去,或可投其所好。”
許莼眼前一亮:“他也喜歡畫畫?”
謝翊:“也?”
許莼赧然:“我闲了也會畫幾筆,既然是喜歡畫畫,我正好有海外帶回來的極難得的顏料,不如送他一盒好了,就不知他會不會嫌禮物太輕,我再搭上幾張字畫吧。多謝九哥告知,我回去找找。”
謝翊道:“會喜歡的。”順親王世子謝翡,經常與宮廷畫師在弘文院自制顏料,既是海外的顏料,自然是難得的,他又叮囑道:“字畫不必選太過貴重的,勳貴和宗室不必走太近,不過不失便可了。我知道你手裡有錢,但送太貴重的東西,旁人要麼覺得你炫耀,要麼覺得你是想要結交宗室,總不是什麼好事。”
許莼道:“好的,謝謝九哥提點。”
謝翊又問道:“怎麼我聽你說你還有庶兄?”這京裡哪家權貴能鬧出庶長子這樣的笑話來,論嫡庶嫡為貴,論長幼,卻是長者尊,庶長子,這尊卑當如何論?正常仕宦大家,但凡知禮些的,都不會讓正經媳婦進門前生下庶子。
許莼嗐了聲:“要不怎麼說咱們國公府是笑話呢,九哥你別笑話。我爹那就是個混賬。聽說是悄悄和老太太跟前的丫頭有了首尾,老太太也不知道,就把那丫頭放回家去嫁人了,結果婚事都談好了,那丫頭發現有孕,哭著回來求老太太,老太太心慈,看著那丫頭伺候了她好些年,若是強行打胎有傷天和,又覺得許家人丁不旺,便做主生了孩子後送回府裡養著,把丫頭打發遠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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