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可能驅除?”隆豐帝追問。
“設道場,做一場法事便可。隻是邪祟易除,業障難解。”紫垣真人略一遲疑,還是直言道:“陛下身體底子還沒養回來又受了衝撞,在貴妃娘娘身上的業障解除之前,最好不要太過……親近。”
隆豐帝聽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心中也十分後悔。
“那就有勞真人了。”
得了隆豐帝的吩咐,紫垣真人很快便讓人在景仁宮前設下了道場法壇。
因此一事,景仁宮鬧鬼的事情徹底壓不住了,傳得沸沸揚揚。宮中傳出不少流言,說那下毒謀害皇後的太監其實是文貴妃派去的,死去的宮女翡翠其實也是被滅口了。
不然怎麼這兩人剛死,景仁宮就鬧起了鬼呢?
文貴妃待在景仁宮裡,隆豐帝下旨禁了她的足,在法事做完前她不得再出景仁宮。
宮中那些沸沸揚揚的傳言由貼身伺候的女官傳到她耳朵裡,叫她恨得牙痒痒時,又打心底裡升起一股難言的恐慌來。
她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感覺,好像自己一腳踩進了泥沼裡,身不由己越陷越深。
驅邪法事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後,據說是紫垣真人千挑萬選的陽氣極盛的日子,最宜驅除邪祟。
法事當日是個難得的晴日。久未出現的太陽從厚重的雲層裡鑽了出來,雖還透著些殘冬的冷意,照到身上卻是暖洋洋的。
景仁宮前的廣場上,隆豐帝與皇後一人一邊端坐,身後是隨行觀禮的妃嫔和眾宮人。
廣場中央的法壇上,穿著四象八卦服的紫垣真人手持桃木劍腳踩天罡步,口中念念有詞地行驅邪儀式。
而作為景仁宮的主人,“業障纏身”的文貴妃則被迫荊釵素服,跪坐在法壇之上誦經除晦。
她低垂的目光掃過壇下那一雙雙藏不住幸災樂禍的面孔,屈辱地咬緊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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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卻還不是最難堪的境地。
就在紫垣真人做法到中途時,厚重的烏雲忽然聚攏起來,遮住了晴日,亮堂的天色不出片刻便暗了下來,似風雨欲來。
黑沉沉的雲層裡隱約傳來滾滾悶雷聲響。
驟然變化的天氣叫在場眾人生出些惶然,作法的紫垣真人沉聲道了一句“不好”,立即咬破手指,將鮮血抹在了桃木劍上,四平八穩的步法也變得急促起來。
幾乎與此同時,天空中忽然一聲炸雷驚響——
紫垣真人似乎承受不住重壓般單膝跪地,猛然噴出一口血來!
他仰頭看向頭頂匯聚的陰雲,喃喃道了一句“怎會有如此強的怨氣?”
這突發的場面叫眾人大驚,隆豐帝更是霍然起身,急道:“發生了何事?”
“陛下恕罪,這邪祟怨氣太強,貧道道行怕是……不夠。”短短一句話,紫垣真人說得氣喘籲籲。
“何方邪祟竟如此強橫?”隆豐帝又急又怕。
“一男一女成陰陽雙煞,互為增長。怕是有仇怨未了,所以怨氣驚人。”
皇帝面色難看,正要追問“如何是好”時,卻見景仁宮前跪著的宮人裡忽有一人驚惶大叫出聲:“不是我殺得你!不是我!”
看衣著是景仁宮的女官,她似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一樣,連滾帶爬就要逃走:“不是我!是娘娘的命令,跟我沒關系!”
滿場寂靜裡,她的聲音顯得格外尖銳。
隆豐帝面色沉下來,不快地下了命:“將人押過來。”
侍奉在側的薛恕一個眼神,便立即有兩名錦衣衛將人押了過來。那女官猶在掙扎不休,口中還胡亂嚷嚷著,被按著跪在地上時,身體抖如糠篩:“我也不想殺你的,我也不想的……別來找我……”
隆豐帝的面色已是極為不悅,薛恕窺見他的面色,識趣地上前審問道:“娘娘讓你殺了誰?”
“翡翠。”女官面如紙色。
翡翠正是那死去的景仁宮宮女。
“娘娘為什麼讓你殺了翡翠?”薛恕繼續循循善誘。
天空中悶雷還未停歇,女官似快被嚇瘋了,語無倫次道:“因為翡翠是王實的對食,王實已經死了,翡翠也得死。娘娘說了,他們都要死!”
王實正是那往糕點中下毒的太監。
話問到此處,有些事已經不言而喻。
薛恕不再追問,而是徵詢地看向面色晦暗難辨的隆豐帝:“陛下?”
隆豐帝神色倒是沒見多少驚詫,他冷冰冰瞧了祭壇上的文貴妃一眼,不等她開口便轉向了打坐調息的紫垣真人:“這邪祟可還能除?”
紫垣真人道:“怨氣太強,得先化了怨氣。那二人屍骨也需尋一處陽地鎮壓,否則任由怨氣壯大,後果不堪設想。”
隆豐帝聞言沉默片刻,看向薛恕道:“此事便交由你辦。”
薛恕垂首應是,對錦衣衛擺了擺手,那名女官便被押了下去。
至於文貴妃……事情沒有徹底蓋棺定論之前,仍然被禁足在景仁宮中。
東廠辦事效率極高,文貴妃身邊的女官和太監都去詔獄裡走了一遭,身上倒是瞧不出受了什麼刑,但個個卻面如金紙氣若遊絲。
被禁足景仁宮的文貴妃失了耳目爪牙,如同一隻被挖了眼剪斷利爪的野獸,隻能徒勞無功地掙扎、焦躁地等待自己的結局。
她拼命回想,這個陷阱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從她踏入乾清宮那一刻開始?
不對!應該是從景仁宮鬧鬼開始,她就一腳踏進了敵人布置的陷阱,再抽不出身來。
她甚至不知道法事那日出來指認的女官是什麼時候被買通的。
這不可能是殷慈光那個廢物的手筆,是太子!
也隻有他有這個能耐了。
文貴妃恨得咬牙切齒,她想盡辦法想要見到皇帝,但凡皇帝肯見她,勾起一絲憐惜,便不會忍心太過怪罪她。
然而如今看守景仁宮的守衛都是薛恕的人,她扔出再多的銀子,也如同泥牛入海,沒有半點回響。
不過短短三日,整件案子就被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匯集成冊呈到了隆豐帝面前。
太監王實與宮女翡翠是同鄉,入宮之後彼此照應情愫漸生,便偷偷結了對食夫妻。兩人某次在景仁宮外幽會時,被文貴妃身邊的女官撞破,此事就捅到到了文貴妃面前。
文貴妃沒有立即處置二人,反而看中了王實的身份。
她以翡翠的性命為要挾,讓王實為自己辦事。王實雖然未入隆豐帝的眼,但在乾清宮伺候,大小也有些用處,偶爾會隨駕伺候。
就在容妃中毒那日,文貴妃得知虞皇後與容妃去了蕉園賞景,便也特意邀了隆豐帝往蕉園附近去遊玩,又在御膳房送來糕點時,故意提起了焦園的虞皇後與容妃。於是隆豐帝便賜下了兩碟糕點,去送糕點的人正是王實。
王實受文貴妃要挾,在其中一碟糖漬桂花糕裡下了毒,意圖謀害皇後。
而文貴妃則承諾王實,事後隻要他自盡,便會放過翡翠。
事發之後王實果然畏罪自盡,但文貴妃卻並未守信,在兩日後命心腹女官將翡翠勒死滅口,扔在了冷宮枯井之中。
謀害皇後,探聽帝蹤,草菅人命……一條條罪名羅列出來,文貴妃罪無可恕。
“鎮壓墓穴已經探好,不日就可將王實與翡翠的屍骨遷過去。”薛恕立在榻前,語氣不疾不徐,沒有任何偏向:“文貴妃該如何處置?”
按照紫垣真人的說法,要化解陰陽雙煞的怨氣,自然得讓罪魁禍首受到懲處。
隆豐帝猶豫不定,一個“殺”字梗在喉嚨裡,遲遲吐不出來。
被邪祟纏上之時,他當然是厭惡文貴妃的,但真要殺她時又生出些不忍來。而且沒了文貴妃,這後宮豈不是皇後一人獨大?
就在隆豐帝難以抉擇時,前朝又翻出了文家的舊事。
隆豐帝最忌諱外戚坐大,是以文貴妃的母家並不顯赫,隻得了個面上光鮮的爵位,在朝中卻沒什麼實權。這些年文家人仗著宮中文貴妃得寵,大案沒能力犯,但諸如強佔民女、侵佔田地、放印子錢等小惡都沒少做。
從前無人敢管,如今卻是被人一樁樁一件件地翻出來,參到了御前。
然而參奏的人越多,隆豐帝反而越是猶疑起來,遲遲未定論。
而就在此時,永熙宮傳來喪訊——容妃歿了。
被太醫用珍藥吊了這麼久的命,她到底沒有撐住。
殷承玉聞訊趕去永熙宮時,已有宮人在收斂容妃遺體。殷慈光木然跪在榻前,神色空茫。
殷承玉喚了他一聲,他似沒聽到一般,眼底沒有半點波瀾,整個人暮氣沉沉。
他喉頭頓時哽住,兜兜轉轉走一遭,容妃到底沒能活下來。
前世母子二人皆蒙冤而死,汙名滿身,連名字都成了宮中禁忌。今生眼看著苦日子熬到了頭,希望卻生生在眼前破裂。
命運太過無情,他一時不知道哪一種結局對殷慈光更為殘忍。
“孤不會放過文貴妃。”任何安慰在此時都太過蒼白無力,殷承玉沉默良久,也隻能給出這麼一個承諾。
殷慈光眼珠晃了晃,緩緩轉過身來,忽然問他:“我是不是做錯了?”
“什麼?”殷承玉不知他在問什麼。
殷慈光卻仿佛並不需要答案,他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往殿外走去。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長寒冷,三月未春,陰風怒號。
風盈滿寬大的衣袍,殷慈光仰頭長久望著陰沉沉的天,形銷骨立、狀若幽魂。
從小母親便教他要忍。
身份低微不受寵愛,要忍;男扮女裝日日唯恐被拆穿,要忍;文貴妃囂張跋扈處處針對,也要忍……
這皇宮的四面高牆就好似一張血盆大口,他與母親戰戰兢兢地生活在其中,不敢爭也不敢搶,隻能忍氣吞聲,艱難活著。
不是沒有恨過怨過,但母親總說等他長大了就好了,再忍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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