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鏡頭一轉,被他壓著的人竟是她。她在哭,哭著求他不要殺死她。她在笑,笑著邀請他毀滅她,和她一起毀滅。
鏡頭越來越晃,越來越快,快得令人作嘔。高速剪切的畫面裡,他流了很多汗,汗水變成眼淚。他恍惚,癲狂。他殺了她,再將她的屍體拼湊起來。
他再也無從辨認這個世界的真相。
故事講到這裡,畫面突然狠狠地一搖晃,又回到了那個冰冷的、不真實的審訊室。
他揭露了女警身上的秘密。
她不是真的警官,因為他一直拒絕合作,他們才找來那位演員,扮演警察審訊他。
其實他早就知道了。
他默不作聲地觀察著女演員並不高明的、過分情緒化的表演。
他的眼神古怪、壓抑而滿足,隱含著一種近乎絕望的迷戀。
停電了,突如其來的黑暗如暗潮湧來。
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他要找到她。
周竟將女警官壓在地上,對她說,你長得很像一個人。
像我愛的人。
他痛苦地撫摸她的臉,流著淚哀求她,可不可以把她還給我。
她將槍丟了,開始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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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恍恍惚惚,睜大眼睛,英俊的臉在黑暗裡,被抹去了形狀。幽微的光線又靜靜地生長,像刀子一樣,將他撕裂開來。
他知道這不是真的。
這是幸福的、瀕死的幻覺。他隻能在死亡裡找到她。
屏幕黑了下去。
一聲槍響。
黎羚像被釘子釘在了座位上。巨大的銀幕壓在她臉上,沉甸甸地,令她喘不過氣來。
她低下頭,捂著臉失聲痛哭。
她想起很多人批評金靜堯,說他的電影從來都沒有感情,也學不會表達感情。
可是在這部電影裡,他瘋狂、孤獨、絕望,耗盡了所有的情感。那些情緒是透明的眼淚,是紅色的血,是從他身體裡抽幹的血。
這樣說來,周竟並不是死於一聲槍響。
而是死於慢性自殺,死於幹涸和失去。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心裡太亂了,有太多太多、混亂不堪的想法。
不知為何,在這所有的想法裡,她抓住了一根微不足道的線頭。她想起駱明擎進組之後,有很多場戲他都演不好,所以金靜堯讓她來示範。
她沒有想到,金靜堯將這些內容也全部拍了下來,並且剪到了結尾。
好像還有很多很多,都是正片之外的部分,他也剪了進來。
他一直在拍她。
他的鏡頭從來沒有離開過她。
在電影的敘事裡,阿玲是被周竟想象出的幻覺,她並不存在。
但也正因為此,她反而變成了一種更重要的存在。她是周竟的靈魂,是整部電影的靈魂。
金靜堯最後想要講述的,已經不是角色本身,而是一種超脫於角色的,巨大的、無可挽回的悲慟。
那個一直隱在電影裡無處不在的阿玲。
那個被抹去的阿玲。
他找不到的阿玲。
那是阿玲。
也是黎羚,和她的十年。
第68章 正文完結
見完何夫人的那天晚上,金靜堯獨自一人在酒店的房間裡,徹夜未眠,望著窗外的雨,決定了電影的結局。
在此之前,他寫過很多遍,推翻了許多個版本的劇情。
他一直在改,改得很痛苦,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始終不能滿意。
現在他知道了,這個劇本根本是為了黎羚而寫的,當然也要以她來結束。
多年以前,出於對玲玲的情欲和幻想,他寫下了故事的開頭。
後來,黎羚完完整整、毫無保留地站在他面前,帶著她過去的每一塊殘缺和疤痕。
他對她的情感不再隻是少年的欲望。
他仰望她,愛慕她。
他深深地羞愧、自責,但還是不能停止愛上她。
他為她發瘋。
在這樣的瘋狂裡,他不禁想,既然當年的事件裡,黎羚是被抹去的那個人,所有人都覺得她不重要、不存在。
那就不要存在好了。
她隻有在他心裡,隻對他一個人很重要。她可以做他的全世界。
這就是他想要拍的故事,這是他獻給她的電影,他對她無法言說的表白。
隻是,這部電影也注定是悲劇結尾,因為他也不配得到她,他也是罪人。
所有人都要被懲罰。
包括他自己。
-
電影如此,現實呢?
現實可能擁有第二種結局嗎?
黎羚看電影的時候,金靜堯獨自坐在導演的工作室裡。
陽光從百葉窗外透進來,制造出一道道陰影,變成牢不可破的囚籠。
剪輯的這段時間太過幸福,幸福得就像是偷來的。
也確實是偷來的。
其實他工作時的情緒沒有那麼壞,不至於真的人戲不分。
他隻是故意裝得很依賴她,很離不開她,這樣就可以獨佔她的時間。
或許這的確會是他們最後的時間。
他不知道看過電影之後,她會是什麼反應,會不會喜歡。
這部電影裡藏著他最陰暗、最不堪入目的一面。他的情感是卑劣的、病態的、不健康的。一切都在鏡頭之下一覽無餘。
如果她不喜歡呢。
如果她覺得他很惡心呢。
他好像變成了那個幼兒園的小朋友,第一次把自己的畫拿給媽媽看,在沉默中等待自己的判決。
他希望她能夠接納他,全部的他。如果被拒絕,或許他會死掉。
時間在忐忑不安之中,被無限地拉長。
電影已經結束了足足五分四十八秒。
黎羚還沒有聯系他。
金靜堯猶豫很久,打開了和黎羚的聊天記錄,在對話框裡輸入:“你喜歡嗎。”
認真思考片刻,他把這句話刪掉,改成“看完了嗎”。
又刪掉,改成“晚上吃什麼”。
最終,金靜堯一句話都沒有發。
他心灰意冷,把手機丟開,覺得黎羚現在肯定很討厭他,不要他了。他要去死。
他心情沮喪地走到了停車場,決定先跳海,再搬家,最後把遺產捐贈給黎羚。
這時他突然接到了表弟的電話。
他掛了一次,對方又打來第二次,非常锲而不舍。四五次之後,金靜堯終於把電話接了。
電話那邊有人說:“你在哪兒。”
他說:“滾。”
然後把電話掛了。
又過了一會兒,金靜堯正在拔電話卡,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剛才電話裡的不是小劉。
是個女人。
那是黎羚的聲音。
-
黎羚有點懵。
小劉安慰她:“別難過,表哥肯定是讓我滾。”
黎羚:“說得也是,白挨一句罵,果然應該找更有份量的人借電話。”
小劉:“……”
為什麼感覺一分鍾之內被罵了兩次,真是現實版的農夫與蛇。
他憤怒地把充電寶遞給黎羚,她蹲在地上,手忙腳亂地給手機充電,半天都沒插上數據線。
小劉說:“有沒有可能,這是usb的接口,而你需要的是typec。”
黎羚恍然大悟,向他投去敬佩的眼神。
小劉:“……”
“表哥隻是把你罵了一句,沒有必要傷心成智障吧?”他很無語地看著黎羚。
黎羚說:“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
“……是剛才的電影。”她語氣有些恍惚地說。
她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吸了吸鼻子。
這部電影的後勁太大,她不知道該怎麼走出來,其實很想立刻抱一抱導演,可是他卻不在她身邊。
小劉大驚失色,不明白她怎麼又哭了,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隻好默默地幫她插上了數據線。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拉開了。
黎羚蹲在地上,慢慢地抬起頭,看著面前身形高大的年輕男人。
金靜堯應該是一路跑上來的,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可是額角有晶瑩的汗水。手扶著門的時候,小臂上的青筋凸起得很明顯。
他的陰影完全覆蓋了她。
黎羚吸了吸鼻子,眼眶更紅了。
金靜堯產生了誤解。他抿了抿唇,表情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對不起。”他看著黎羚說。
兩人對視一秒。
這應該是很漫長的一秒鍾。
它跨越了一整部電影,和兩個人的十年。
下一秒鍾,年輕男人大步上前,將黎羚拉起來,按進懷裡。
他抱她抱得很沒有道理。
也還是沒有問她能不能抱。
啪的一聲,黎羚的手機掉到地上。她被迫貼近他的胸口,聽到他紊亂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汗水從額角一滴滴地砸下去,到底暴露了他的狼狽不安。
他將頭埋進她的脖頸裡。明明這麼高,這麼強勢,還是像小孩子,還是不敢看她的臉。
還是很害怕失去她。
黎羚輕輕地掙了一下,輕得幾不可察,已經令他近乎恐慌,手臂攀住她的腰和肩。
“對不起。”他又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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