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好孩子,我家對不住你,你若不嫌棄,從今往後便跟著我們吧,那混賬若是能活著..
話沒說完,小少爺的爹重重地嘆了口氣,聲音哽咽,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扶著小少爺的爹,讓他坐到另一處去了。
「承蒙老太太和公婆不嫌棄,從今往後,我便是他正經的妻子了。」
她表情淡然地說著,仿佛在跟小少爺的爹講述今天晚上要吃什麼一樣簡單。
小少爺的爹大為震驚。
在這種時刻,一旦她承認了這層關系,以後,說不定就是守活寡。
她才幾歲?未來日子還長,她還有大好的年華,就為了那混賬,竟生生的消磨著自己的青春。
小少爺的爹終於忍不住老淚縱橫,他不顧避諱,輕輕地拍了拍兒媳的手背,連說了三句好。
16
這幾天,外頭更亂了。
動輒就有人被槍斃,屍體拖到了城門口,掛在牆上,胸口還釘著牌子,上面寫著他們是反動派。
槍聲此起彼伏,倒像是過年的鞭炮聲。
聽慣了,也讓人從一開始的不安到後來的習以為常。
城門封鎖住了,隻準進不準出。
自從出了上回的事之後,小少爺的媽再也沒了笑意,天天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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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
老太太也元氣大傷。
孫子生死未卜,老太太日夜擔憂,如何能安心?
這一下子,陳年舊疾全都湧了上來,日夜都離不開人了。
小少爺的爹也瞬間蒼老了許多,原本還黑的頭發,竟隱隱生了些許白發。
有時會喃喃自語,罵老天爺,罵倭國人,罵兒子。
罵到最後,難免換來一聲沉重的嘆息。
那聲嘆息,仿佛擊在了她的胸口一般,鈍鈍地撕扯著那道傷口。
又過去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人人惶惶不可終日,簡直難熬。
城裡戒嚴,米面的價格一路攀升,她有好幾回打算把糧倉的事情供出來,卻被老太太攔下了。
「世道艱難,人心不古,日防夜防家賊難防,不到萬不得已,你千萬不能把這件事全盤託出,懂了嗎?」
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有氣無力地囑咐著。
自從上回倭國人走了之後,老太太就一病不起,每天醒的時間少,睡的時間多。
她就一遍遍樓上樓下地跑著,小腳疼了不知道多少回,都被她忍了下去。
終於在一天深夜,老太太從喉嚨裡擠出來幾聲咳嗽後,就再也沒有醒來。
家裡掛起了白幡。
她哀哀地哭著,在這個家裡,除了小少爺,就屬老太太對她最好。
又或許,這更是新舊兩位小腳女人的悲鳴。
現如今,小少爺消失了,老太太死了,她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撐下去了。
晚上要守靈,她雖然是未過門的孫媳婦,卻一直盡職盡責地忙前忙後著。
門口已經久無人打理,頗有些悽涼的樣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心境長滿了荒草的緣故,所以看什麼都是一片枯黃的樣子。
因著小少爺,前來祭拜的人也是斷斷續續的,不似從前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她手裡端著一個託盤,那是方才給公爹送飯的時候拿回來的。
她已經改了口,稱小少爺的父母為爹媽了。
往廚房走的時候,突然,從黑暗的小路旁竄出來一道黑影,她嚇壞了,反應過來後舉起託盤就要砸過去,卻在月光下,看到那個模糊的輪廓時,愣住了。
她從喉嚨發出了「嗬咐」的聲響,呼吸也急促了起來,胸口起伏得厲害。
原來,人在極度興奮與激動的時候,是喊不出來的。
她伸出冰涼的手來,撫上了那個讓她日思夜想的臉。
「我時間有限,是特意回來給祖母磕頭的。」
他瘦了,就連兩頰都凹陷了進去,胡子拉碴的,像個落魄的漢子。
「磕完頭我就走。」
他喃喃地說著。
她的小少爺,終究還是拋棄了華麗的人生。
「好。」
縱使她有千言萬語,卻隻吐出了這麼一個字。
小少爺的指肚劃過她幹裂的唇角,想了又想,他把一包東西塞進了她的懷裡。
「如果遇到了革命軍,一定要把這東西交給他們,我怕是要跑不出去了。」
她接過來緊緊地裹在了懷裡。
那是一份革命者名單,裡面詳細地記錄著所有人的代號以及去向。
因為這份名單,已經死了無數的革命者,倭寇那幫畜生,幾乎無所不用其極。
他知道,不該把她拉下水。
可他更怕這份名單會泄露出去。
末了,他還是忍不住,在她的唇上印下了深深的吻。
「我愛你。」他說。
她看著小少爺瘦骨嶙峋的背影,隻覺得眼眶有股子熱意,幾乎要控制不住了似的。
遠遠的,隔著千山萬水一般,小少爺不敢打擾到守靈的親人,隻好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幾個頭,聊表自己的愧疚與難過。
她也跟著跪在了地上。
心裡默念:祈求神明,祈求老太太在天有靈,一願小少爺平安順遂,二願戰爭趕快結束。
等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才發現,小少爺已經悄悄地走了。
她這才捧著空蕩蕩的心口,哭到不能自持。
聽說外頭革命軍打了進來。
倭寇開始無差別殺人,隻要有懷疑的都會被他們槍斃。
老太太路祭過去沒幾天,就有漢奸抬了一具屍體過來,不懷好意地讓人認親。
公爹還算堅強,手撐在沙發上,看著那句面目模糊的屍體,顫抖著胡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婆婆卻嚇壞了,一個勁兒地說著不可能,這不是自己的兒子。
隻有她,挪著小腳,緩緩的蹲了下來。
一寸又一寸,她摸著那具冰涼的屍體,看著那身熟悉的衣裳,也看著那張已經分辨不出鼻子和眼睛的臉。
「這是從皇軍手裡搶回來的屍體,原本是要燒掉的,我一尋思,不如抬回來,讓您認認,看究竟是不是貴府公子,也好有個全屍不是?」
那漢奸得意地說道,公爹知道不能跟他明目張膽地翻臉,忍著內心巨大的痛楚,扔了一把銀元丟到了漢奸的臉上。
那漢奸冷笑了幾聲,不過誰也不會跟錢過不去,漢奸蹲下來一枚一枚地把銀圓撿了起來,還貼心地吹了吹那上面不存在的浮灰。
「不——這不是我兒子!這不是!!!」
婆婆大概是看出了什麼,拒不承認屍體,還要描述出兒子的胎記與痣。
婆婆瘋狂地撲到屍體旁,聲音尖銳。
是她,死死地攔住了婆婆。
她對漢奸說,那就是小少爺。
漢奸目光狐疑地在這婆媳二人臉上掃來掃去,手中的「王八盒子」也掏了出來,示威似的。
婆婆還要開口,反被她捂住了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來的力氣。
她面不改色地說道:「我雖與相公未成親,卻早有了夫妻之實,他渾身上下哪一處是我不曾見到的?恐怕我知道的,比婆婆還多,所以,他確實是相公。」
公婆同時震驚地看了過來,她低著頭,像是真有這麼一回事一樣。
婆婆癱軟在了地上,家裡回蕩著婆婆悽厲的哭聲。
公爹沒有說什麼,隻是揮揮手,讓漢奸等人趕緊離開這裡。
那漢奸拿了錢,自然不願久留,猖狂地笑了幾聲後就走了。
婆婆哭得眼睛紅腫,拒不承認那屍體是兒子。
「老爺,這不是咱們兒子,我一看就知道,這手跟腳,和兒子完全不一樣!咱們兒子哪裡吃過苦,手上怎麼會有這麼厚的繭子?」
婆婆還要解釋什麼,公爹看了看那具屍體,瞪著眼睛對妻子說道:「從今往後,你給我把嘴閉上!兒子死了!沒了!這就是咱們家的兒子!」
公爹咆哮著,喊完之後,卻重重地咳嗽了幾聲,歪了歪身子,竟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又是一頓慌亂。
那具屍體被拉下去處理了,為了掩人耳目,即便不願承認那是小少爺的屍體,也要硬把他埋進祖墳裡。
公爹病倒了,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更蒼老了幾分。
婆婆天天往外跑,說要找兒子。
無論公爹怎麼勸阻都沒用。
婆婆向娘家兄弟求救,這下可好,倭國兵走了又來,非要開棺驗屍。
婆婆傻眼了,沒想到倭國人出爾反爾完全不講道理。
婆婆覺得,自己隻是認為屍體不是兒子,卻沒想過能給全家帶來這樣的侮辱。
倭國人還要對兒媳動手動腳,並且對兒媳的小腳表示了濃厚的研究興趣。
婆婆被公爹一巴掌掀倒在地,又抡起新做的拐杖重重地砸在了婆婆的後背上,砸得婆婆口吐鮮血。
「糊塗的東西!我說了這麼多年,不許你跟娘家兄弟聯系,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是吧?」
公爹抬起拐杖又要打,被她給死死攔住了。
「兒媳為了打發走漢奸,連自己的清白都顧不上,你呢?身為一個母親,就為了這一丁點兒的私心,就為了求證這不是自己兒子的屍體,竟敢跟倭國人合作,我看你是缺了腦子!分不清兒子是被誰殺的了是吧?」
「你這尊大佛,我家養不起,我不能陷兒媳於不義,也不能讓她慘遭倭國人的毒手!就因為你,方才兒媳遭受如此侮辱,怎麼不見你一頭碰死?從今往後,路歸路,橋歸橋,你回你的家,我走我的路,咱們互不虧欠!」
說罷,公爹就寫下了和離書,看都不看婆婆一眼,扶著兒媳的手,緩緩的走上了樓。
18
她有時候也想不明白,婆婆為什麼會這樣較真?
明明是這麼簡單的道理,她卻不依不饒?
誰都知道那具屍體並不是小少爺的,隻是他們不得不認!否則恐怕小少爺會面臨更大的危險!
他們不僅要認,還要把葬禮辦得風光,每個人都要哭得比老太太去了的時候悽慘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漢奸,婆婆卻跑出來作妖了。
這下可好,被倭國人盯上了,還要把她帶走,要不是公爹同意把名下的洋行白送給倭國人,恐怕她連哭的餘地都沒有了。
說不恨婆婆是假的。
隻是沒想到,公爹為了以絕後患,直接跟婆婆和離了。
婆婆失魂落魄地走了,連衣裳首飾都沒帶。
沒有一個人詢問婆婆的去向,就像這個人從未出現過一樣。
她出神地看著婆婆當初送她的玻璃絲襪,好像那些歡笑與快樂還近在眼前似的。
可是,怎麼一切都變了呢?
公爹跟她商議,這裡已經不能久留,他們需要連夜離開,公爹遣散了僕人,又央求熟人弄來了出城的條子,問她,要不要走。
她看了一眼住了這麼久的房間,這裡每一處都有小少爺留下的影子,想了想,她把那張和小少爺唯一的合照剪下來藏在了衣裳裡面,跟那份名單緊密相連。
這件事,就連公爹都不知曉。
還好她沒有全盤託出,要不然,還不曉得婆婆會不會為了找兒子而把這份名單給泄露出去。
她隔著衣裳,摸了摸那張照片。
小少爺說了,要為了他活下去。
那她就努力地活著。
帶著他的期許與希望。
因著是連夜離開,細軟不易帶太多,她跟公爹窩在一輛載了殘羹剩菜的馬車上,頂著巨大的臭氣,總算逃了出去。
原本以為,逃出來會另有生機,卻不想四處滿目瘡痍,倭國人施行了三光政策,走哪兒殺光燒光搶光。
一片民不聊生的悽慘模樣。
起初,她還好心把帶的幹糧分給其他逃難的百姓。
後來才發現,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人見她瘦弱又是小腳,便起了壞心,要不是公爹手裡有槍做震懾,估計她早就被人生吞入腹了。
想了又想,她決定把老太太的糧倉告訴公爹。
公爹聽了後,一把年紀的男人,竟直接紅了眼眶。
他嘆息一聲,緩緩對她說道:「老太太生前曾經對我說,如果你不曾提起,那麼我就要裝作毫不知情;如果你把糧倉的事情主動跟我說了,就代表你對我是一片孝心,將我當成最親的親人,要我對你像至親女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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