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肚子咕嚕一聲,打破了這寂靜。
趙四水莞爾,然後把雞蛋在床沿輕輕一磕,開始給我剝雞蛋。
「你最近,有不認識的字嗎?拿來看看?」
「……哦。」
於是趙四水一邊教我認字,一邊往我嘴裡送雞蛋。
雞蛋很噎,抽泣著吃,更噎。
我說:「趙四水,你去給我倒點水。」
他說:「開水嗎?幾壺?」
我大罵:「你沒完了是吧!」
趙四水大笑,順手又在我頭上揉了一把。
他說:「林小小,能遇見你真好。」
6
因為一句「林小小,能遇見你真好」,我輕而易舉地原諒了趙四水。
日子重歸平淡,我們仍舊一起喝骨頭湯,一起坐一條板凳吃飯。
可我知道趙四水大概要走了。
他的傷在肉眼可見地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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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幫他換藥,揭下紗布,後背已經長出粉色的新肉。
有一天晚上,吃完晚飯,趙四水把嘴一抹,放下碗,說道:「我要走了。」
沒有預兆,又好像早已經做好準備。
我問:「什麼時候?」
「明天一早。」
趙四水站起來,十分有禮地向我娘行了一禮道:「陶嬸,院子裡埋的那枚玉佩作為信物,每個月可在匯通錢莊,換五十兩銀子。叨擾數日,在下不勝感激。」
五十兩銀子,我和娘一年都用不完。
而趙四水說的是,每個月五十兩。
我救了趙四水一條命,換來一輩子榮華富貴。
趙四水白吃白住時,娘總是對著老樹根破口大罵,現在潑天的富貴砸下來,她卻不為所動。
老娘把我拉到旁邊,對趙四水說:「我隻要我和小小平安。」
趙四水點點頭:「這是自然。」
我和趙四水並排走出灶房。
落日最後一點餘暉映在天際,隔壁養的公雞不合時宜地開始打鳴,屋子外面有孩童嬉戲,四嬸在叫她家虎頭回去吃飯。
這是西巷,我從出生就沒有離開過的地方。
趙四水忽然側目。
「跟我走嗎?」
我出神地望著天際,一群麻雀落在屋檐上,在啄屋檐上的青苔吃。
良久,我反問趙四水:「你留下來嗎?」
趙四水沒說話,過會兒,輕輕拍拍我的腦袋。
我想這約摸就叫作相忘於江湖吧。
夜裡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搬了把椅子到院子裡去納涼。
天上的星星真多啊,一顆兩顆三四五六七八顆。
就像趙四水,住在我家一天兩天三四五六七八天。
哦,不對。
他馬上要走了。
蒲扇蓋在臉上,我閉上眼睛,在心裡悶悶又想了一遍——趙四水,要走了。
「有病!真是有病!」
我大罵出聲。
「嗯,我有病。」
睜開眼睛,趙四水半蹲在我面前。
他沒戴面具,我猝不及防看見他的真容。
長眉微挑,鴉睫下綴著一粒小痣,眸中寒色皎皎,許是面具戴久了,他比旁人白上許多,融在夜色裡,猶如雲間月,月中仙。
但因他此時是笑著的,眉眼間的冷峭便被沖淡許多,仿佛月中仙生了情根,又被拉回陸地。
比如意好看千倍。
過了許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趙四水,你真該去春風樓掛牌。」
「行啊,初一十五,你來看我嗎?」
他漫不經心答著,搬了把椅子到我旁邊坐下。
「想什麼呢,半夜不睡覺?」
我白他一眼:「你不也沒睡?」
「小小,秀才被人打死了,你想給他申冤嗎?」
我驚訝地望向趙四水——我原以為他是來同我道別的。
「自然是想的,」我自嘲地笑笑,「可打死他的是世家公子。」
趙四水道:「依律,殺人償命,這事交給我來做。」
人命如草芥,世家大族,倚仗權勢,素來在京中橫行霸道。公子哥,是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無論如何也開罪不起的存在。
在趙四水那裡,替秀才申冤,卻隻是輕描淡寫一句話。
我忽然意識到坐在我身邊的這個人已經不是同我一起搶骨頭湯喝的趙四水了,他是月下握劍殺人的白衣裳。
我問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他忽然來了興致,折下一截樹枝,從背後圈起我的手,就在沙地上開始教。
趙四水教我寫過很多字,大部分時候,他半倚在床榻上,我端個小板凳坐在他旁邊,學得不好時,他就用書敲我的頭。
現下月色清澈,照得沙地銀亮如水,趙四水與我貼得極近。
我聽見他的聲音如同月光皎皎。
往後經年,我與他糾纏半生,念念不忘的便是這一日,趙四水呼吸滾燙,在我耳邊輕念:
「昭,下面四點水,念『照』。小小,我的名字,叫作沈照。」
7
趙四水,哦,沈照走了。
一走就是大半年。
半年裡,京城發生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個命案。
說是有位世家公子當街強佔民女,湊巧,被微服私訪的皇帝瞧見。
天子腳下,竟無王法,陛下震怒,當場叫人徹查。
查來查去,發現公子哥跋扈,上一回,甚至打死了人。是個秀才,一個學識過人,卻屢試不中的秀才。
殺人那位公子哥,被拉到菜市口,刀決。
公子哥的父親,戶部侍郎韋霍,官降三品。
涉嫌包庇及玩忽職守的官員,通通革職查辦。
此事一出,坊間百姓,無不拍手叫好。
第二件事,是件喜事。
陛下立皇二子沈照為太子,另擇首輔大臣崔清泉之女崔汐瑤為太子妃,待吉日完婚。
那日我提著菜籃子站在皇榜粘貼處,看了許久。
趙四水是沈照。
沈照是太子。
趙四水是太子。
趙四水要娶老婆了。
我提著空籃子去買菜,又提著空籃子回來。
老娘正在切豆腐,提著菜刀罵:「林小小,要死啦你!」
西廂房空空蕩蕩,隻剩下趙四水穿過的幾件舊衣裳疊在床上。
我放下空籃子,拎上一壺酒,出了門。
穿過長長的街,到東頭,是秀才家。
秀才家升著炊煙,門口支著個架子,上面曬滿衣裳,墻角處,放著個接雨水的瓦罐。
這裡已經住進新的人家。
我不知道該去哪裡了,拎著酒壺茫然四顧,兜兜轉轉,又來到春風樓。
我覺得春風樓真是很神奇的存在,天陰也好下雨也罷,這裡永遠歌舞升平。
原以為守門的小廝又要攆我,萬萬沒想到,一個丫頭遠遠看見我,就迎出來,說她家姑娘已經恭候我多時。
她家姑娘,自然就是如意了。
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不用接客,如意的裝扮很是素雅,隻是手臂上,戴個白袖圈。見我神情驚異,如意杏眸低垂,解釋道:「我在為他服喪。」
「是秀才嗎?」
如意悵然一笑:「說起來也許你不信,我並不認識他。」
啊,那秀才不是白死了嗎?
我說:「他每逢初一十五,都來看你。」
「我貌美又有才名,初一十五,來看我的人一直很多。」
呃,我沒話說了。
如意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那天韋公子逼我玩色子,輸一局,就脫一件衣裳,每脫一件衣裳,要從二樓丟到花廳,讓大家都看見。」
這……是什麼玩法,還把人當人嗎?
我瞪大了眼睛,如意瞧出我的震驚,仰口咽下一杯酒,淡然道:「不必為我生氣,妓子嗎,可不生來就是給人玩的。況且那天,我並沒有脫成衣裳。
「我在房間裡面被韋公子灌酒,勉力支撐時,有韋公子的僕人來稟,兩人耳語幾句,韋公子大罵晦氣,摔門而走。
「第二天我才曉得,出人命了。你瞧,有個人為我死了,我連他姓甚名誰,叫什麼住哪裡都不知道。
「一直到那天你來找我,我才曉得,為我死的,是個秀才。」
我默然無語。
我原以為,戲子無義,婊子無情,可沒想到,原來是這麼個故事。
良久,我悶下一口酒,舌頭上又麻又辣。
「這個世道不好,」我說,「你想出去嗎?我贖你出去。」
如意先是怔住,眸子微微一轉,凝在我身上。她眨了眨眼睛,似乎覺得這件事情太荒唐。
「你……我曉得你同情我,咱們都是女人,可你不必——」
我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我穿粗布麻衣,隻是個賣豆腐的,渾身上下最值錢的,可能就是腳上這雙鞋。
可是趙四水每個月給五十兩,我和娘都沒去動過,算算半年,應該有三百兩。
我打斷她道:「多少銀子,你說。」
「三千兩。」
我深吸一口氣。
如意急忙道:「我這些年已攢了一些,加上客人給的首飾,不差多少了。你不用管我,我再攢一攢就好了。」
「還差多少?」
「一千八百兩。」
我閉上眼睛盤算一二,咬咬牙道:「收拾東西,三日後,我來贖你。」
我把那塊玉佩挖出來,拿到匯通錢莊。
掌櫃的忙著撥算盤,眼睛都沒往我身上看,就叫伙計去取三百兩來。
「不要三百兩,我要一千八百兩。」
掌櫃的手頓在算盤上,抬起頭看我,我緩緩把玉佩遞過去。
「玉佩當給你了,換一千八百兩,一次結清。」
面上看著挺像那麼回事,可隻有我曉得,其實我心裡,沒底得很。
一千八百兩,怎麼看也不是小數目。
幸而掌櫃接過玉佩,對著光照照,沒再說什麼,利落地一揮手,叫伙計去拿銀票出來。
我揣著一千八百兩銀票回家,心臟狂跳,一路形同做賊,隻怕有人跟著來搶。
一直等到天黑了,才敢從枕頭底下翻出來,借著油燈細細地看。
「別再數了,你都數了八遍了。」
一聲輕笑從窗外響起,我毫無準備,驚叫一聲猛地站起來。
正準備再叫第二聲,嘴已經被人捂了起來。
「噓!我是趙四水。」
趙四水的手修長有力,他半擁著我,心跳沉穩,一下下響在耳邊。
我沉寂一秒,覺得受到更大的驚嚇,張嘴咬了下去。
半炷香工夫後,我端個小板凳坐著,看趙四水黑著臉用紗布纏手指。
許久沒見,趙四水居然更清瘦了一些。自覺有愧,我尷尬道:「你怎麼來了?」
趙四水白我一眼:「我給你的玉佩,半年沒用過,一用就是一千八百兩,我能不知道嗎?」
也是。
「你可是,遇到什麼難事了?」
「沒事,就是打算把如意贖出來。」
趙四水愣住:「為什麼?」
「我覺得她很可憐,而且,我想和她做朋友。」
「……上次你不是這麼說的。」
我反白趙四水一眼:「女人的事情你少管。」
趙四水深吸一口氣:「你知道我有多忙,怕你有事,特意來看你。天底下,也隻有你敢這樣同我說話。」
他不提還好,這一提,我驟然想起來,眼前這人,已經貴為太子。
還要娶媳婦了。
我抿住唇,然後道:「還沒有恭喜你,雙喜臨門。」
「你——」
趙四水拍桌而起。
與此同時,房門猛地被推開,我娘提著一把菜刀站在門口,同我們大眼瞪小眼。
我娘說,她聽見我尖叫了。
她還說,聽見我屋裡有男人聲。
她提著菜刀,要來與採花賊拼命。
隻是萬萬沒想到,這個採花賊,是趙四水。
8
命數這種東西,起承轉合,總是這般神奇。
我、我娘,還有趙四水,居然還能有一日,坐在一起圍爐煮茶。
我娘往火堆裡扒出塊紅薯,問趙四水:「你如今,在哪裡謀生?」
趙四水道:「我如今在衙門裡當差。」
須知,我娘生平對我未來的展望,第一條便是找個在衙門裡當差的姑爺,第二條才是去隔壁張屠戶家做老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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