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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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婉蘊含淚點了頭,一步三回頭地上了德柱趕過來的馬車,在漸行漸遠的馬車上,她忍不住又撩起簾子探出頭衝程老太太揮手:“回去吧!阿奶,外頭冷,您回去吧——”
她的聲音散在了風中,車輪轆轆,街市上人來人往,可程家人扶著不肯離去的程老太太一直站在那兒久久望著。直到馬車轉過了一道彎,程婉蘊徹底看不見寒風中祖母的身影了,含在眼眶裡的淚才徹底掉了下來。
她何德何能……能有這樣的家人。
所以她才更要保全自身,她要好好在宮裡活下去,哪怕為了多見祖母幾面。
回到客棧,胤礽正坐在屋子裡看書,見她眼睛紅紅地回來,連忙放下書站起身來對著她張開手臂,程婉蘊眼眶更紅了,快步走上前,將自己用力地撲進太子寬厚的胸膛裡。
碧桃一見這態勢,立刻剎住腳,輕輕退出去合上了門扇。
程婉蘊剛從外頭回來,還帶著冬日冰寒的風雪味道,胤礽連忙將她冰涼的臉頰貼住,本想開口安慰她幾句,想對她說以後相見的日子還很多,他會想法子讓她多見幾次的……但還沒說出來,就聽耳畔程婉蘊微微發啞的嗓音:“二爺,謝謝您。”
發自肺腑的、鄭重的,程婉蘊想著,幸好她遇見的是太子爺。
幸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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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胤禛和胤祺沒有在通州停留太久,他們領著皇太子儀仗明面上已經離開了通州,從水路轉入雄縣,驛道、運河上打聽太子御駕的馳馬日夜不絕,都以為太子爺已要去天津了。
早在太子爺要南巡的消息出來,去年各州省就開始一路打點修繕,雖然之前沒傳出來太子爺這回一路要經哪些州縣,但南巡這事兒萬歲爺在前幾年已經辦過兩回了,大概要途徑的地兒內務府和各省官吏心裡都有數,早早就開始籌備迎駕之事。不僅道路、橋梁皆加班加點的修葺。連寺觀精藍,各地名勝古跡,皆揣測太子或欲遊幸,也令其預先修整以備臨幸。各府州縣,尤其是揚州蘇杭等地,這是一定要到的,自然早早就預備皇船、纖夫(每縣徵三百名),還給他們都發了新捫青外套、新帽、鞋襪,每人紅燈一盞、雨傘一把,預備伺候。
三大織造府在過年前就預備好了兩頂八人抬的皇轎,轎幔用的杏黃與紅綾,還給隨駕的程側福晉預備了四人抬的官眷轎,用的藍幔。轎夫也提前找好了,凌普將這些人祖宗八代都審過了,確認清白人家才敢叫過來伺候,也是頭戴紅帷暖帽飾以翎毛,身穿紅娟團花馬衣,腰系綠帶,粗白鞋襪,共點了一百二十名,從過完年開始,便讓他們抬著轎子在官道上行走練習,以備接駕。
蘇州知府還新造飛仙酒船大小三百餘隻,彩畫畫舫六隻,內裡都鋪設了寶座、擺列古董奇珍,船上伺候的奴才也一樣查得底朝天,又額外給銀子貼補工錢,每日駕船在河上演練接駕。
曹寅本來還想修行宮供太子駐跸,但皇上特地下旨:“太子此次代朕南巡,不是為了觀遊享樂,而是為了體恤民情、整饬吏治,一路接駕官員不許鋪張浪費、勞師動眾。”曹寅深刻領會了這道旨意的意思——皇上說不準鋪張,是明面上不準鋪張的意思吧?大概是想多省點銀子好留來打仗,那他隻好在背地裡鋪張了。
於是他隻好將前幾年為了康熙南巡駐跸修建的四個園子都粉刷一新、移栽樹木花草,還增新了四處殿宇與亭臺樓閣。這些都是他曹寅自掏腰包出的銀子,曹家的銀子!雖然花得好似淌水一般,大不了明年再從鹽務上頭挪回來,重要的是這回接駕的事情必須辦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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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想要千秋萬代地富裕下去,太子爺可不也得伺候好麼?
直到趕在太子爺出發前,曹寅總算將行宮布置得“翠竹碧梧,交蔭於庭,清風徐引,則颯然衣袂間。”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可惜他壓根不知道,他這些媚眼算拋給瞎子看了,太子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那麼快跟這些曲意奉承、靡費無度的官員碰面,他注定翹首以盼多日,也隻能接到見到一個冷言冷面的四阿哥,懵懵然鬧不清狀況的五阿哥。
在通州好好整歇了一晚的太子,並沒有忙著啟程,而是和程婉蘊又換了一身粗布衣裳,身上什麼值錢玩意都不掛,帶著幾個人僱了客棧老板的骡車,一路搖搖晃晃就往通州附近的小村落去走走了。
第79章 淳樸
通州的繁華富貴,曾短暫地給過胤礽“我大清盛世”的錯覺。
在程婉蘊與家人會面之時,他領著德柱便服出遊,去了漕運碼頭,碼頭上夜裡都還擎著無數風燈,所有的漕運糧食、商旅貨物,都要從這個碼頭上下來,河湖在夜色中蕩漾,月色清寒孤高照亮了遠處的舍利塔。但無人得闲欣賞美景,卸貨的、扛包的、交停船錢的,穿梭的人流各個手頭都有活,沒一刻停歇,就這樣碼頭上等待運送的貨物,還堆得小山一般。
碼頭上還孕育而生了各式各樣的“水上船鋪”,賣茶葉夜宵,賣酒與煙草,幡子高高地挑在船頭,即便深夜也是吆喝陣陣,船上船下都是絡繹不絕的人。
單看這幅光景,怎麼會想到朝廷上的官員都在喊漕運經費拮據、弊竇叢生?就連漕運總督自己都喊著運道淤塞、船隻又常遇風濤漂沒,艱苦萬分。
胤礽若不是親眼所見,還以為漕運已然凋敝了。
這不是挺好的麼?胤礽走了一圈,見漕船數與朝廷編制的大差不離,十人一船、十船一幫,十船互保,還有不少漕船在送完南糧後,便會在通州採購各類土產、貨品往返其他碼頭口岸行銷,確保不走空船,這些都是朝廷準許的,開源節流麼。
但他隻是看著,沒下定論。
他才剛剛走出京城,才剛踩到第一個京城之外的城鎮,通州離京城太近了,而且通州碼頭隨處可見運軍與押運糧官坐鎮,巡視河岸,督促漕船前行過江。官兵攝於皇威,不敢做得太過也是有的,不一定能看出問題來。
他隱隱覺著這裡頭有些不對勁的便是——他在碼頭瞧見不少平頭百姓在服徭役,有的十幾歲,有的五十幾歲,前頭有隻漕船擱淺了,麻繩一頭系在漕船上,另一頭便系在這些農民的肩頭,他們四肢著地,用腳蹬用手爬,半截身子都淹在水裡,拼了命將船拉出來。
如今已經進二月了,三月上旬便要播種,這麼多服徭役的農民日夜在這兒,那地裡翻地、除草、沤肥這些活計誰來做?看著態勢徭役繁重恐怕早已是常態了。
回去後,他便將這件事記在隨身攜帶的小冊子上。這冊子還是阿婉替他準備的,裝訂的法子與平常那些不同,紙也是拿兩三張糊成一張的厚紙,比草紙還厚些,但表面前漿得很平整,寫起來不容易破損,也不容易透紙。
每張紙左側都打了一排圓孔,然後把柔韌的竹條彎曲起來做成了一排圓圈,把每一頁紙都串在了竹條上,那竹條還按了個扣兒,將卡扣打開,便能加減、替換紙張。
胤礽見到她在弄這個的時候,就沉默地看著她拿燭火將竹條烤彎,心裡來來回回卻是一聲聲地贊嘆——他的阿婉其實是個天才吧?她怎麼能想出來的呢!
阿婉若投身成男子,放在工部裡一定能大放異彩。
胤礽後來立刻叫造辦處的人來學這個“程氏孔裝本”,並精美地打造了一本楠木孔灑金箋的給了康熙,康熙用了也十分喜歡,對於阿婉也多了兩句誇獎。當然用起來最得心應手的便是內務府了!這樣訂冊子,還可以做成巴掌大的,揣在袖子裡隨身攜帶很方便。
程婉蘊本意也是想著難得出門自駕遊,沒有相機能將沿途所見景色化作永恆,那便用文字來替代記錄——她要做遊記手賬本!她為此還準備了一方極小的墨砚,做成了無事牌的模樣,還有一柄短胖短胖的青玉筆杆毛筆,用紅繩串起來當做佩玉隨身掛著。
這一招也被學了去,現在內務府上下幾乎人人腰間都懸著筆墨,以備主子吩咐什麼復雜的事兒,從袖子裡就能掏出來奮筆疾書。
從漕運碼頭回來以後,胤礽便想去鄉野轉轉,看看田畝、農舍,他想知道京城周圍的老百姓過的什麼日子,往後到了江南,才有個比較。
隔天一大早,胤礽便穿上了不知德柱從哪兒買來的藍色粗布短衫,下頭是同色的褲子,腳上黑色敞口布鞋,腰間勒的褐色粗布腰帶。
太子爺穿上這衣裳,硬生生有種假冒地主老財之感。程婉蘊見了笑得直打跌,太子爺穿這樣的行頭,實在太怪了。
太子爺在程婉蘊看來並不白皙,但在老百姓裡頭又屬於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白,大清真正的平頭百姓,全都是黑黃黑黃的,而且因為地都是壓實的黃土地,灰塵其實是很大的,整日在外頭討生活的老百姓是不會有一張幹淨的臉的,甚至衣裳也不幹淨。
最突出的就是,太子爺手腳幹淨、唇紅齒白,清朝已經有了豬猔或牛毛做成的牙刷,用上好的精鹽、姜汁、木律、槐角子、荷葉做成的“牙粉”刷過牙後,還要用上好的茶水漱口三遍,所以宮裡的貴人們都有一口健康的白牙,和做飯都不舍得放粗鹽的老百姓又有了鮮明的對比。
真正的老百姓,很多四十歲都不到就掉光大牙的都很常見。
“二爺,咱穿這樣的衣裳反而比不穿還要打眼。”太子爺見過真正的老百姓麼?程婉蘊進宮前是見過很多很多的,甚至歙縣作為是徽州府治所在地,而徽州作為程朱闕裡,已經在民生救濟方面比別處優越,但依舊能見到飢不果腹之人,她微微嘆了口氣,“不如還是穿長衫吧,打扮成士子、秀才,倒比裝老百姓要好得多。”
胤礽自己也覺著渾身別扭,更令他感到赧然的是——這粗布衣裳也是簇新的,但他自打娘胎出來便是綾羅裹身,從沒碰過粗布,這剛穿上就磨得後背發紅了,甚至起了紅點,很不自在。於是聽從程婉蘊的話,默默將衣裳脫了下來。
程婉蘊卻覺得太子爺有這份心就已經很好了。要知道康師傅之前兩次南巡,可從沒有“微服”過。康熙南巡政治意義濃重,根本目的在於穩定江南、鞏固統治、維系民心。清朝入關時,江南是反抗最為激烈的地區,所以才會發生“揚州、嘉定”那兩件慘案。
因此康熙二十幾年的兩次南巡,他都要聲勢浩大地出行,就是要讓江南文人士大夫都看到他,他要籠絡的也隻有“上層”思想領袖。雖然他也關懷民生、考察吏治,終究沒有自己親眼去探查過老百姓生活的真相。當時滿漢矛盾尖銳對立到什麼程度呢——康熙那樣驕傲且“滿洲”的人竟然放下身段去拜謁祭掃了明孝陵,並下旨修繕,還特別增加江南地區科舉名額、臨時增加科考場次,用盡了懷柔手段,向江南表明了化解歷史積怨的決心。
江南穩住了麼?程婉蘊不知道,她聽說這一次,太子爺到了江南也得去祭孔子、岱廟、禹陵,向天下宣告自己作為儲君也將接受漢家儒學文化,表明大清不僅是滿洲令主,更是天下共主。不過這些都是到揚州之後的行程了。
到揚州之前,太子爺都是“自由”的,而他選擇了老百姓。
程婉蘊知道他是因為見了碼頭上垃船的纖夫生出的想法後,她看著太子爺的背影都覺著他高大了幾分,她很想謝謝他,因為八旗旗民是不用做纖夫的,那些苦難深重的都是漢民。
太子能看見漢民的苦,她心裡加倍地感動。
要知道,很多身在統治階層的人都看不見老百姓在受苦的,不僅僅是清朝,明朝中後期也是如此。“民本”思想或許在張居正時期才開始嬗變,進而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這不是清朝的錯,而是每個封建王朝都會有的局限性,“何不食肉糜”到了後世還震耳欲聾呢,隻是清朝作為入主中原最成功的遊牧民族,要面對比其他王朝更多問題罷了。
當初在歙縣,程婉蘊也曾想過很多法子去影響程世福,讓他多出臺些惠民濟民的政策對老百姓好一點、再好一點。他也的確努力了,災荒救助、救濟鳏寡孤獨、盡力推動歙縣子民的教化,但正如程世福隻能救歙縣的人,她也隻能做到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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