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瑩月把玉簪石楠再次叫到內室,開妝匣,從裡面拿出幾張紙來給她們:“這是你們的身契——石楠,你娘和弟弟的也在這裡。”
石楠才恢復一點的心情徹底崩了,手一抖,沒接住,三張泛黃的紙飄到了地上,她也不撿,嗚嗚地就道:“奶奶,你什麼意思?不要我們了?嫌我們伺候得不好?!”
“不是。”瑩月很溫柔地給她擦眼淚,“你別哭,以後我一個人,不能要你們伺候了,你們拿了身契,去衙門上正經的戶籍,好好過平民百姓的日子,比跟著我要強。”
“我不——嗚嗚!”石楠一下哭得倒不過氣來,“奶奶,到底怎麼了啊!我——嗚嗚嗝!”
玉簪也哭了:“奶奶,你好狠的心,我們打小一處長大的,你說撵我們走,就撵我們走,我能去哪裡?什麼好日子,強在哪裡,我一天也沒經過見過,出去叫人賣了都不知道,奶奶你就忍心這樣?”
瑩月有點無措,從來都是她哭,兩個丫頭哄她,現在倒過來,她一下要哄兩個,忙不過來:“這裡我不能留了,徐家回不去,以後我一個人,你們跟著我會很艱難,我才這麼說的。你們放心,不會叫你們空身走的,先把好理的理出來,再看著分——”
“我哪也不去!”石楠發狠,旋即氣又噎了,“我爹早死了,我就剩了娘,弟弟還小,孤兒寡母的,到哪裡能有好日子過?有東西也守不住。奶奶真要走,去哪我都跟著,人多起碼還少受些欺負。玉簪姐,你呢?”
“我獨一個,更不走了。”玉簪抹著眼淚,“我拿了身契又有什麼用?出了門遇上強盜拐子,隻怕轉手就叫再賣一回。”
說到底,真是很有本事能耐的下人,一開始就不會被徐大太太放到瑩月身邊來。
瑩月糾結了片刻,被兩雙紅眼睛盯著,認輸:“好吧——那就一起走。”
“這還差不多!”石楠勝利地掛著淚珠笑了。
簾子,在這時候被一隻手撩了開來。
玉簪對著門,一眼看見,站起來:“大爺回來了。”
她說完,下意識看一眼瑩月,說實話,被帶得白白哭了一場,她至今其實還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
方寒霄外面有人的話,瑩月沒否認,可也沒完全承認,那是個什麼樣的人,更是一概不知。
方寒霄淡淡點了頭。他手沒放下,仍舊撩著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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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兩個丫頭會意了,低著頭挨次出去,石楠走前也看了一眼瑩月,充滿希望地——說不定是誤會呢,不要走是最好了,說一聲走容易,真走了,到外面無依無靠,哪是那麼好過的。
人都出去了。
簾子放下,方寒霄邁步,緩緩走過來。
瑩月沒有看他,俯身把掉到地上的身契撿起來,整好放回妝匣裡。
她不是真想收拾東西,隻是借這個動作鎮定一下心緒,同時她借著眼角餘光瞄見方寒霄走到了書案前。
她把契紙放好的時候,方寒霄的步子跟著過來了。
他修長的手指,將一張紙放在了她面前。
——我可以解釋。
瑩月看了一眼紙上的字,再抬頭看他。
方寒霄深沉的眼神同她對視著,似在等候她的回應。
瑩月目光下移,在他的嘴唇上一掠而過。
她想了好久的要心平氣和,但此刻心中一股氣不受控制地就撞了上來,乃至混著少見的想冷笑的不善情緒。
裝。
你再裝。
第98章
這一個不善的念頭閃過,瑩月旋即努力控制著自己平了平氣。
方寒霄還願意來敷衍一下她,總是比不敷衍的好,她不應該生氣。
“不用解釋。”話說出口的時候,她自己回味了一下,感覺大體還算平和,於是心中更進一步冷靜下來。
她已經不敢期望自己會得到實話,既然如此,又何必聽他編一篇故事呢,為難他,也為難她自己。
方寒霄站著,沉默了一會。
內心深處,此刻的感受,說實話——他有點腿軟。
這感覺很不可思議,他從未想過他會有怕她的一天,就是現在,她也沒幹什麼,可是這份沉滯的氣氛,比她對著他眼淚漣漣地大哭要可怕多了。
她靜靜坐著,低著頭,一縷發絲垂在頰邊,側臉在昏黃燈光下冷清而淡漠,與他朝夕相對的小姑娘,什麼時候有了這樣一副面貌,他居然不知道。
她的長大來得太突然也太無聲無息了些,令他措手不及。
並且,他無法否認,這成長很可能是因他而來,這也令他回來路上想好的那些為自己辯解的話說不出口。
是,他是有苦衷,不得已如此。可是難道她就活該受他的欺騙嗎。
想到她自己悶著,不知道已經忍耐著吞下了多少委屈,他心尖又有點微微的疼。
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居然就真的不解釋了。
連假裝一下都不假裝。
瑩月咬住了唇——她沒有那樣堅強,她怕自己的哽咽聲溜出來。
兩個丫頭對著她哭的時候,她都忍住了,隻是安慰她們,但現在,他隻是往她面前一站,她眼圈已經禁不住要發紅。
什麼沒有期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怎麼可能沒有。
可是現在是真的沒有了。
瑩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逼到眼睫的兩顆淚忍回去的,她又壓抑了片刻,才道:“我,今天幫你了。”
方寒霄:……啊?
但他又狠狠松了口氣,肯說話就好,說什麼都好。
他連忙點頭。
瑩月不看他,怕看見他漫不經心的表情要哭,垂著頭自管繼續道:“你進去人家以後,岑世子跟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也要進去,我說祠堂失火,把他哄走了。”
方寒霄訝異,又有點心不在焉——她不生氣了吧?他現在開始解釋,她能不能聽進去?
“不管你要做什麼,我沒壞你的事,我還幫你了。”瑩月道,“我不會出賣你,你可以放心。”
方寒霄連連點頭——他當然放心,他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瑩月這時終於抬了下頭,她得確認他認不認同,才好說下面的話。
見他點頭,她才道:“我不論到哪裡都不會胡說的。所以,你放我走吧。”
方寒霄才醞釀出來的一點笑意凍住。
瑩月沒發現,心很冷地說自己的:“我對你也沒有用了,現在走,你也沒有什麼損失,玉簪石楠是我的丫頭,她們從小就跟著我,我想一起帶走,別的就隨便你吧。”
給,她就拿著,不給,就算。
方寒霄眼前發暈——連家都給他分好了!
他轉頭去拿了筆,感覺刻不容緩地有話要說,可是回來才寫了一個字就覺心浮氣躁,沒有耐心再寫下去,索性將筆一丟,不顧瑩月臉色,攔腰將她抱起,兩大步走到床鋪那邊去,將她一放,自己也踢了鞋上去,然後一把扯下帳子。
瑩月起先反應不及,腦袋挨到柔軟的被褥後,撲騰著要反抗:“——你幹什麼?”
“你這麼狠的心。”
陌生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
瑩月的掙扎為之一頓。
這是她第一次明確聽見方寒霄的聲音,上一回,他隻是氣音,其實聽不出是什麼音色。
他的聲音低沉,不知是受過傷,還是久不說話,吐字略為緩慢,也有一點啞,但並不難聽,反而因此有一種特別的魅力,響在她的耳邊,好似直接磨礪到她的心上。
瑩月因此怔住。
到這個時候,方寒霄早已明白自己是因為什麼露了餡,他想著不要色令智昏,然而到底是昏了。
但他沒什麼懊悔,乃至覺得放下了一點重負一一讓她知道就讓她知道,他偽裝至今,心中未嘗有多麼輕松。
不過露了餡,那就得解決一下露餡的問題。
“放你走?你走去哪裡?” 方寒霄問她。
因為他要在她耳邊說話,這個姿勢,無可避免地幾乎整個人都壓在她身上。
瑩月回過神來推他——推不動,他好像怕她現在就跑了一樣,還又往下壓了點,她隻能將就著,困難地道:“那和你沒有關系。”
她難道還要和他交待。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她又覺得他語意裡蘊著輕慢強橫——這二者矛盾地糅合到了一起,成功激起了她心頭的火花,她不肯再吭聲,隻是伸手又推他。
方寒霄壓制著她,他聲音裡的輕慢其實隻是因為他吐字慢,至於強橫就真的有——他想起來,難怪他才進來的時候,兩個丫頭眼睛紅得兔子一樣,他要是再耽擱一會,她是不是就直接帶著丫頭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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