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可能是壞事做多了的報應吧。”
形容枯槁也不耽誤她將昆吾鐵敲進傀將的血肉,這要是身體康健,還不知要做出多少惡毒事。
沉默片刻,南宮鏡緩緩開口:
“最壞的可能,就是九方家的人悄悄救走了老太太——”
九方潛不會做無利可圖的事,他救老太太隻會有一個目的。
南宮鏡與墨麟四目相對。
一個擁有大宗師魂魄,同時兼具天外邪魔肉身的傀將,沒有痛覺,不知後退,還煉化出一種強大到唯有墨麟才可勉強相抗的黑色異火。
上一次鍾離氏還無法操控。
下一次呢?
隻要有一線可能,在那種可能性面前,陰山氏之前所有的綢繆都會變得不堪一擊。
門外傳來一名家臣急促的腳步聲。
“主君,夫人,出事了。”
琉玉呼吸驀然一滯,室內空氣也如弓弦般驟然繃至最緊。
家臣向陰山澤奉上一卷密報,道:
“方才東極暘谷傳來消息,鍾離氏在暘谷的旁支,昨夜寅時三刻起了一場大火,鍾離氏旁支一脈上下四百八十三口人無一人生還,還有三家本地世族,也被大火波及,死傷百餘,最關鍵的是……現在城裡城外瘋傳,那火是,妖鬼墨麟的無量鬼火,現下東極全境群情激奮,驅逐妖鬼的聲音甚囂塵上。”
倦懶半垂的眼簾微微掀起,墨麟暗光粼粼的眼眸中有一絲譏諷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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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使這一招真是百試不厭啊。”
朝暝神色陰翳,齒間生寒。
“昨日鍾離氏屠戮無辜百姓不見有這般聲勢,今日安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在九幽妖鬼頭上,倒是一下子群情如沸,人人得而誅之了。”
陰山澤剛蹙眉展開密報,又有黑衣蓑帽的鬼侍叩門而來。
“尊主。”
鬼侍垂首肅立,語氣凝重:
“鬼蛱蝶來報,九方家的部曲奉帝主詔令,正在查封仙都玉京內所有書局,其中與九幽有關的詩文都在清繳之列,此次查封不隻限於南陸,西境和東極都陸陸續續有所動作。”
鬼侍奉上的密報黑底金字,言簡意赅地寫著:
【鬧市焚書,九方家名士激言禍眾,稱‘驅逐妖鬼,肅清賊臣,終亂世者,九方氏也’】
一旁的方伏藏看著月娘正默到一半的傀將秘術,上書“牽一發而動全身”,現在這情形,這可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了。
南宮曜忽拍扶手,沉聲道:
“九方潛那個狗東西真是老奸巨猾,要我說幹脆就趁咱們剛打下鍾離氏士氣正旺,一鼓作氣跟九方家開戰算了!”
“絕對不可。”
門外忽而響起一個沉靜蒼老的聲音,眾人循聲望去,見鶴發青衣的慕蒼水佇立門邊,徐徐道:
“諸位可知,九方氏府邸是由何人所建?”
迎著眾人茫然神色,慕蒼水垂目掃過月娘面前的卷軸。
“是由當年將《仙工開物》修至臻化的鍾離氏先祖所設計修建,表面上,與尋常府邸無異,實際地基之下與伊水連通,靠著伊水暗流的力量維持著上萬機巧齒輪的運轉,一旦啟動,整個九方氏府邸就是一個巨大的塢堡要塞,其中機巧陷阱無數,如果真的集齊精銳圍攻此地,恐怕正中九方潛下懷。”
內室一片靜寂,顯然都沒聽說過這種事。
唯有兩個人,不僅知道,還曾親眼見過此景。
琉玉回想起前世死後,墨麟為奪回她的屍首孤身殺入九方氏府邸,九方潛從始至終未曾現身,卻在暗中操控著這座機巧要塞,與九方氏的修者配合,將墨麟逼到了不得不散盡修為,與他們玉石俱焚的境地。
但即便如此,墨麟也隻是屠盡九方氏族人,奪回了她的屍首,未能傷到九方潛分毫。
這是一個怎樣冷血無情的陰謀家。
眼睜睜看著親族死盡,卻仍能保持著極端的理性——又或者說,是卑劣懦弱的本性。
若非天外邪魔啟動宙陣重來一次,天下有情義者皆死盡,竟真的輪到這樣一個無情無義苟且偷生的人贏到最後!
為什麼?
憑什麼!
“……如果從內部呢?”
如珠玉落盤的嗓音泠泠乍響,琉玉迎上慕蒼水的目光。
“我見過九方家機巧全開的模樣,記得每一道陣法,每一關陷阱在何處,如果我能在這些機關完全啟動前毀掉他們,再從外攻入,這樣,是否就有希望成功了?”
墨麟驀然站直。
慕蒼水平靜如湖的眸光掀起幾分波瀾,她似乎愣了一會兒才理解了琉玉的話。
“尊後如何見過?”
朝霞穿透雲層,落在窗邊一支覆雪的山櫻枝上。
薄雪消融,春冰化水,琉玉的瞳仁在陽光下剔透如玉珠,漾出一點寂寥的笑意。
“因為有人為了一具腐朽的屍首,曾在這修羅殺陣中,不知後退地替我趟過一次。”
所以,這一次,這條路,輪到她來走了。
-
搖光門外的茶樓內。
檀寧送走了今日上午見過的第十位客人,面前茶湯涼透,一截月白袍袖拂過案幾,帶著九方氏獨有的靈虛降真香。
“現在可相信我所說的話了?”
檀寧緩緩抬眸,打量著在她面前坐下的青年。
仍是那樣孤山料峭的輪廓,深雪覆目的一雙眼噙著疏離淺笑,有種似是而非的溫柔。
檀寧道:“若這些人都被你收買了呢?”
“寧寧,錢財不是萬能的。”
九方彰華替她重新衝茶。
“更何況當初這些人決定離開檀氏部曲後,陰山氏給了他們大筆錢財,他們不缺錢,想要權勢就不會離開陰山氏,我拿什麼去收買他們?”
檀寧緊抿著唇,霧沉沉的瞳仁倒映著他的模樣,哀慟與怒意幾乎要噴薄而出。
這很正常。
任誰知道收養自己長大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殺父仇人,都會是這樣的反應。
九方彰華替她斟滿熱茶,隔著氤氲霧氣,眼神憐憫,宛如觀賞籠中困獸。
“……我該怎麼辦?彰華……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怎麼會是這樣?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這麼做……”
垂在膝上的指骨動了動,他的嗓音如春風柔和,眼珠卻有種冰冷的美麗。
“寧寧,到我身邊來。”
案幾被人猛然推開,茶盞滾落在竹席上,霧粉色的裙袍像一片霞光,一整個撲入他懷中。
滾燙的眼淚滲透他身上冰涼的綢緞,九方彰華虛扶著她,溫柔地拍了拍她的後脊。
“不用怕。”
“我知道,即便如此,你仍然舍不得怪罪師父,是嗎?師父有他的不得已,我們也有我們的不得已,如今九方家與陰山家勢如水火,但隻要我吞並陰山氏,掌握了九方家的大權,除掉九方潛——”
“我們會立於萬萬人之上,沒有人再能欺騙我們,擺弄我們,不管是陰山澤南宮鏡,還是琉玉,甚至是妖鬼墨麟,都是我們腳下蝼蟻,是生,是死,是親人,是仇敵,都由我們來決定。”
兩人氣息離得極近,檀寧有那麼一瞬間幾乎覺得他要盯著她的眼,神色清明地吻下來。
淚眼朦朧的檀寧忽而坐直了些,與他拉開了一段距離。
“……你知道琉玉就是即墨瑰嗎?”
九方彰華定定看了她一會兒,答:
“我知道。”
“如果能挾持琉玉,對你的……對我們的計劃,會有幫助嗎?”
烏潤眼瞳倒映著眸色澄明的少女,似是想要從她的面容上挖出什麼更深的東西。
但她隻是仰慕又依賴地望著他,就像從前那麼多年,她看他的每一個眼神。
“當然。”
不如說,這本就是他所計劃的事。
檀寧抿了抿唇,垂下眼眸:
“我可以嘗試,但我修為遠不及琉玉,尋常藥物恐怕一眼就會被她看穿……你有什麼對策嗎?”
……順利得簡直不可思議。
警惕性令九方彰華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急著取出袖中早已備好的藥丸。
檀寧的確與琉玉自幼不合。
陰山澤手刃檀寧生父之事是陰山澤當年親口所說,並非他隨口杜撰。
而檀寧對他的愛慕之心,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一切合情合理。
他最終還是將袖中藥丸交給了檀寧。
少女離去之後,雅間內安靜下來,最後一絲笑意從九方彰華的唇邊褪去,他推開窗扉,垂眸看向搖光門外搭臺宣講的名士。
與九方家安排在西境和東極煽動百姓的人不同,這些都是真正的名士清流。
他們登高對臺下百姓道:
“……昨日鍾離氏為一己私利,屠戮擎雲臺下上萬無辜百姓,天下人唾之,然天下皆知此為鍾離氏無道,而非人族無道!”
“昨日東極暘谷鍾離氏旁支付之一炬,有人道此乃妖鬼所為,在下不知真偽,在下隻知昔日妖鬼墨麟奪邊境三城,不殺降,不掠城,亂民者立斬,攻城後開設粥棚,撫恤百姓,雖為妖鬼,所作所為羞煞天下世族!”
“天下對妖鬼之成見由來已深,然追本溯源,世間妖鬼從何而來?乾元年間為平魔禍,先是平民女子,後是豪族貴女,就連帝室宮妃公主,都不得不獻於天外邪魔,恥莫大焉!”
“帝室世族對天下妖鬼趕盡殺絕,逼迫孕育妖鬼的女子舍性命而殉貞潔,為天下眾生?為其自身顏面而已!”
臺下有勞苦百姓,有世族子弟,有仙道院的學子。
仙都十二將已經四分五裂,管不住玉京城內愈發激烈的衝突,九方家派出的部曲也不敢公然對這些名士喊打喊殺。
好不容易想辦法將人客客氣氣地從臺上架下去,那言辭激昂的名士竟身形靈敏地騎上一名九方家修者的肩,引得底下圍觀者一片轟然叫好聲。
這些人自然不是今日才冒出來的,自照夜元年始,就有不少人反對屠殺妖鬼。
隻是這些人力量微弱,即便憑借一時意氣冒頭,也很快就被摁了下去。
沒有幾個人有陰山澤那樣的運氣,能夠得南宮鏡助力,夫妻二人瞞天過海,竟然借著無色城,光明正大地在磨刀霍霍的世族手中救下千萬妖鬼。
他們救了妖鬼墨麟。
正如救下當年跪在九方家庭院中受罰的自己。
九方彰華默默攥緊了指尖。
時局如釜中水,正當沸然之時。
釜底抽薪,方止此沸。
-
鼻尖嗅著一絲熟悉而又陌生的香息,琉玉緩緩睜開眼,望向陌生的帳頂。
是靈虛降真香的味道。
她眼珠微動,視線落在床榻邊的身影上,良久,唇角牽動眼尾,面上浮現一個冷淡譏諷的笑容:
“檀寧在我的茶水裡加了什麼?”
“你們竟然聯手背叛我?”
九方彰華已坐在床榻邊看了她許久。
在她醒來之前,他都恍惚有種在做夢的感覺,直到此刻她開口,用這樣仇視又睥睨的目光望向他,他才有了幾分真實感。
兩個時辰前,檀寧帶著琉玉到了一處城西酒樓內。
酒樓存在多年,從前琉玉未嫁前偶爾也會光顧,但她並不知道,這處酒樓是九方家在玉京的據點之一,其中內嵌機關暗室,一路連至城東九方氏私宅。
檀寧借口於琉玉密談,支走了朝鳶朝暝二人,隨後便帶著服藥暈厥的琉玉從暗室離開,乘私宅外久候的白羽孔雀車一路進了九方氏府邸。
為了通過自家府邸的盤查,九方彰華頗廢一番腦筋。
好在現在塵埃落定。
這天下沒有比九方氏府邸更安全,更難以攻克的地方了。
“我們這樣的人,在外入口的東西從來都要經層層盤查,我本來還做了一番計劃來應對,沒想到你就這麼接過了檀寧準備的茶水,你對她,未免有些太信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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